无依之地

可能是受《三块广告牌》的影响还没走出来，所以看到Frances·McDormand出场的时候，我总有种一把砍刀砍进画面的恍惚感。看完全片后，我发现Frances这次还是一把刀，只不过它锈了钝了，却不掩过往的锋芒。倔强如她，不肯承认自己是“homeless（无家可归的）”,只说是“houseless（没有房子住，但不是没有家）”。可是家在哪？从头至尾，她都是一个人。

所以比起说她是把锈了的刀，我觉得她这次更像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不大不小，也没什么特别的形状和颜色，藏在众石间你也不会去注意它，只是岁月侵蚀让它变得青苔斑驳，然而它不言不语，因为它自身就是千言万语。

Frances饰演的Fern出场，就是个没有过往，亦不知未来的女人。只看得出她沧桑中带着沉稳，安宁中又有几分疏远。从荒芜的美国小镇里出走，成了住在房车里的“现代游牧民族”。

Fern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她是独立于这部电影环境的，她没有停留，亦没法走进他人的生活，就孤绝于世，却又淡然而忧伤。

其实影片里的老人们大多都这样，只不过导演选择以她为视角，所以她的独立感格外突出。

不得不说，李安和赵婷，两位华人导演尽管走完全不同的路，但是深深扎在我们东方民族里的隐忍和细腻，让他们导演的英语电影与美国本土导演的作品鲜明地区别开来。

Fern和这群老人都是“在路上”的美国人，但他们绝不是第一批这样的美国人。从凯鲁亚克开始，“On the road”就开始成为美国精神文明的一种方向。他们不追求世俗价值，也不希望人生黯然熄灭，就在一条背道而驰的路上放飞自我，他们不断出逃，不断尖叫，在阳光很好的公路上，开着汽车，脱掉上衣，狂欢，唱着Eagles、Lady Antebellum，也可以唱Rihanna或者Billie，只要自由，只要可以飞叶子，只要没有未来地享受此刻，他们就可以是American Honey。

影片里这群在路上的他们，与凯鲁亚克小说里不一样的是，他们已不是“红烛昏罗帐”的年纪，所以他们没有像凯鲁亚克小说里那么堕落和绝望。影片的角色更多是到了“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人生阶段，换种说法，就是影片聚焦的，是已经活得看开了的老年人——他们不但被边缘化，而且因为不像年轻人那样爱为自己发声，几乎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声音，渐渐社会发现忽视他们的存在，也能正常运转。于是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生自灭，他们自己也似乎觉得不错。

他们有的经历过越战，有的正在面对自己生命的fade out。就围坐在篝火前，平静地讲述这一切，已然经历的，成了他们对抗未来和衰病的身体的勇气。“回忆在，人就在”。当生命只剩下回忆的时候，说明其他的人和事，已经如落叶般凋零的所剩无几了。

Swankie给Fern发视频的那一幕，我想到《江湖儿女》里廖凡给赵涛发了张头上插满针的照片，当时看到这一幕时我内心震颤不已——然而我难受些什么？我无法想象人在大风大浪之后还能对着荒芜“噗嗤——”一声笑出来，或者面对碧海蓝天，感慨一句：“真美啊。”

我总拿《一代宗师》里那句，“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来跟别人讲人生的几重境界。我说第一重是王勃的，汲汲功名：“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这样的人只见到了自己。第二重是李白，潇洒人间，与天地浑然：“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第三重是杜甫，即使最困苦也不忘天下苍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然而我忘了苏轼。

一家公司也许可以开一两百年，山川河流可以存在几万年，宇宙从一个奇点爆炸到现在已过去几亿年，然而人生，只有几十年。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浩瀚世间，我们何其渺小。

然而我们又总想多抓住点什么，总希望在闭眼前能再明白些什么道理，或者再见到想见的人，可是我们的执念是多么脆弱啊！即便是说着“Veni,Vidi,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的恺撒大帝，也不过ashes to ashes,dust to dust么。

最后苏子与客得出的结论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读书的时候不理解这话——那会儿怎么会理解，每个人都在追求多考几分的年纪里，怎么能理解把自己变作自然一部分的解脱。

只有经历过人生的起起伏伏，分分合合，回看这世间，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既不用唯心也不必唯物，我们和这世间的山川草木一样伟大和渺小。当极光闪耀，当流星划过夜空，我们只需躺下，看，笑……

我的朋友圈里也躺着两个永远不会再更新动态的人——也许不止两个，很多人加过好友后就没有联系——一个与我是大学校友，同级不同专业，大四毕业那年，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就在校门口。一个是suicide，朋友圈最后一条是他的遗书，内容很长，我不赘言，只说最后一句话是：“我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那条龙了。”

无数次无数次，我还是点进他朋友圈，希冀他更新点什么，可是从2016年11月11日到现在……我怎么会抱着这样的期待呢！我明明知道那件事已然既定地发生，只是总恍惚中不愿相信，以为曼德拉效应是真的，以为睡着睡着就能沉潜进另一个平行时空。

我想，我也该接受我在慢慢老去这个事实了，身边的00后越来越多，我被他们甩在了后面，然而又觉得没什么，活得愈发通透。渐渐地，从这庸庸碌碌的世间抽离出来，在一片沉静里，长吁口气。

最后我们会怎样呢？没有未来，只有此刻和片刻。他们的人生也都很孤独而伟大，他们也和我一样渺小，他们也会和我一样，或者我会和他们一样，活进别人的回忆里，最后连回忆都变得模糊，于这世间，和落在手里的某个atom一样。平静如深夜，躁郁如盛夏。

然后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如此。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