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心世界

By Aberystwyth1912

首发微博，id同名。(https://m.weibo.cn/1503529120/4612165459511991)

1856年1月1日，纽约上州Schoharie County的农妇Abigail在她兼作账簿和私人日记的本子上写下：“我们的卧室自这个冬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冰。”此时距离1848年西部淘金热已经8年有余，离1861年南北战争还有5年。1850年代，不断有大批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的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最早的6个殖民地统称）人携家带口、跋山涉水前往西部拓荒定居。这些被后代默而识之的历史分水岭，在Abigail的世界里却无足轻重。Schoharie County荒凉到近乎幽闭的地理空间暗示着Abigail被贫瘠和匮乏所标记的一生：她和丈夫Dyer会在这个村里日出而作，日落也未能息，靠着养一些禽畜和贩卖农产品，在老天爷赏脸、气候尚算温和的时候，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在Abigail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极易摧折(vulnerable)：一场冰风暴能把家里辛辛苦苦养的鸡一寝之间全部冻死，Abigail费力从鸡的口鼻中扒干净冰渣子，徒劳无功地想要救活它们——一如去年9月她曾徒劳地想要靠自己的土方子救回身患白喉的4岁女儿Nellie的生命一样。

天道并不酬勤，命运也常无情弄人。Abigail仿佛是驾着一叶扁舟在湍流之中，左支右绌。女儿的死彻底摧毁了Abigail最后的一点信仰。她不再在周日和村里信众一起去教堂礼拜：“经历了失去Nellie的锥心之痛以后，我已不再从想象所谓的来世当中得到平静。”(“After the calamity of Nellie’s loss, what calm I enjoy does not derive from the notion of a better world to come.”)片名The World to Come即取自Abigail的这段话：如果用以向勤勉度日却仍一生清贫的信徒提供慰藉的美好来世并不可靠，还有什么是能够相信的？如果人必须要依傍着某种信仰/信念才能赋予此生的苦劳一点价值，那么这个新的信仰/信念又在何处？它会是什么样的形状？要如何去想象它？越是被贫瘠和匮乏制约的人，这样的渴求就越迫切。

Abigail虽已嫁作人妇许多年，为人妻的“义务”和繁重的劳作却并没有减损她从少女时期就保留下来的浓厚书卷气——毕竟Abigail是在中学时期会被老师挑出来和另外一个男孩子演绎《李尔王》片段的那种女文青。影片充溢着大量从Abigail日记摘选出的、散文诗一般的旁白。静水流深，只有在这些旁白中，我们才能看到Abigail的少言寡语并非天性，也并非指示着她的情感匮乏。她有着与农妇身份太不相衬的过于丰沛的想象力和敏感，书写和记录内心的幽微波折几乎成了她在粗粝的现实生活里唯一的安锚之处（anchorage）。（“My self-education seems the only way to keep my unhappiness from overwhelming me.”）Abigail的想象力是隐喻式的：在刚刚走出一点丧女之痛的第二年，她辛辛苦苦攒下了一笔小钱，第一件想要买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地图册(atlas)。只有两种人需要地图册：迷失了方向的人和好奇外面的世界的人，Abigail两者皆是，她已经背对着熟悉的小世界和信仰系统，提着裙摆，站在了怀疑主义的深渊边上，正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只脚。

在深渊另一边望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外面搬来的Tallie一家。Tallie留着一头棕色乱发，性格飒爽外放，行事主动，在搬来后不久就借故来Abigail家打招呼，两人因此结识。影片对于Tallie的过往并无着墨，我们很难知道，Tallie的主动是源于初来乍到的外来客交友的需要，还是一开始就带着萨福式(Sapphic)的潜流。Tallie家境比Abigail稍好一些（在Tallie一家宴请Abigail的时候可由室内装潢和餐具看出），但是Tallie的丈夫Finney却是影片里最扁平化的人物：控制欲强、嫉妒心旺盛、偏执、会拿本子记录妻子和其他人的往来、爱大段大段背诵经文训斥妻子不守妇道，他就差把“父权化身”刻在脸上了。相比而言，Abigail的丈夫Dyer稍微可亲一些，他为人尚算正直勤勉，更像是一个迷茫的、不知道如何表达情感需要、更不知道怎么回应妻子情感需要的可怜人。（Casey Affleck的演绎有着一丝他在《海边的曼彻斯特》里扮演的同样经历丧子之痛而郁郁寡欢的钱德勒的影子）

Tallie和Abigail的交情也是从谈论（或者说，抱怨）她们的丈夫们开始的。有意思的是，当代对于一部电影是否注重性别平等的标准是——是否有两个女性在谈话时说的内容无关男人（著名的Bechdel Test）。对于时空并非设在当下的电影来说达到这样的标准有些吹毛求疵，但是如果我们足够细心，我们会发现这样看似与女性主义背道而驰的对话其实恰如其分，两方都从对方的坦诚中得知对方婚姻的不和谐与不幸。Abigail下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不外乎俩人的性格与行事适合互相搭伙过日子，至于温情嘛，一开始是有的，但很快烟消云散。（“I suppose as a suitor……he was affectionate, if not constant.”）Tallie的老公则善于伪装，人前和善，人后暴戾。（“Finney seems agreeable.” “He is, when he chooses to be.”）

导演Mona Fastvold善用季节性的提示。Abigail与Tallie的罗曼史由晚春到初夏，正要迈入最炽热的阶段。导演在Abigail生日这天已经借由Tallie的礼物暗示了她们关系的走向——Tallie送的礼物不是别的，正是Abigail曾提起过的、一直渴望拥有的地图册。这一套隐喻的语言并不陌生：影片甫一开场是一个仰角的林间空镜头，仿佛一个人迷失在深林里找不到路，而到了Tallie送Abigail地图册的这一刻，这个迷路(disoriented)的灵魂找到了指示回家的路标，虽然她此时还未必自觉，或者未必愿意向自己承认。要等到4月25日这天，下定决心捅破窗户纸的Tallie才鼓起勇气直闯Abigail家，半是急切半是慌乱，连问候都乱了章法：“你也病了吗？”坐下来之后左手就开始摩挲放在桌上的坎肩来舒缓紧张情绪。Abigail转身过去给Tallie倒茶的时候，Tallie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每天都想着你，我离不开你，你这么会写东西，我也给你写了首诗，噢，苦楚的心，别再悸动，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你觉得你的人生很平凡吗？也许只是那不凡的时刻还没到来——比如说接下来这个时刻。Tallie站起来走向Abigail，观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觉得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Abigail不回答，Tallie紧追不舍，Abigail终于无法回避：“I imagine that I love our encircling feelings leave nothing out for us to want and seek.” （ “每次共处，我都可以想象我们对彼此的感情将我们全然合围，再也不需要寻找或者渴求其他的东西。”）这是我见过的对“圆满”最优雅的诠释。四目相对，两心相知，紧随其后短暂但甜蜜到极致的初吻就再自然不过了，这也是整部影片里最让人心动的场景。

“想象”是Abigail与Tallie关系的关键。过去只能从如《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的莎剧里读到爱人之间炽热激情的Abigail，终于从Tallie身上得到了过去她反复想象但从未体验过的感情——爱。也只有在19世纪近乎与世隔绝的美国乡村，在浪漫爱还远非搭伙过日子的必需品的清苦年代，这样晚的领悟才说得通。过分充沛的想象力是让Abigail在Tallie到来之前一直因为纤细的感性得不到满足而郁郁寡欢的罪魁祸首，但也是让她在那个男女情爱都并非日供品、遑论同性之间的激情的年代本能地知道她与Tallie之间的感情虽然没有名字可供称呼，但绝不是罪，更不应以为耻。革命性的想象力是个人在蒙昧和不平等时代打破宗教教条的武器。Abigail不是半个多世纪前在大都市伦敦写下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en(1792)为女性权益大声疾呼的Mary Wollstonecraft，但是她在美国乡野静默无声的自我革命重要性却也不容小觑。“Astonishment and joy”（极惊又极喜），Abigail在Tallie离去之后有个面部大特写，她眼睛里直直地落下一颗泪珠，随后走到餐桌前，仰面躺下，双臂展开，仿佛是被巨大的喜悦所征服。这种狂喜的灵悟体验(epiphany)在宗教神秘主义叙事里经常能看到，但这里的意味是反写这种传统的。这个带着强烈献祭意味的画面是刻意为之——已经不再信教的Abigail本能地知道，她已经在同性之爱里找到了她的新信仰，并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献了出去。

罗曼史里最让人喜闻乐见的前半部分到此是一个小的句点，影片的后半段的降格与变奏并非我不愿意叙述，而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之下，在真情与生命都如此易摧折的年代，故事的走向和结局似乎都并非意外。但还有一些细节值得我费一些笔墨去记录下来——Abigail人生的圆周很小，几乎都在纽约上州的村镇，多半是没有见过大海的。但是她和Tallie密恋之后，日记里却反复出现了多次航海意象：“When she does arrive, my heart is like a leaf borne over a rock by rapidly moving water.” ““When she left, I was like a skiff at sea with neither hand or helm to guide it.” 一个从未见到过大海的人却能以精确的意象想象航海，并以航海来给情感作喻，不得不说是情爱的力量打开了她的视域，让她能在灵视（vision）中看到超越她封闭周遭的广大世界。绘图的母题(cartographic motif)也反复出现，在Abigail与Tallie定情之后，Abigail在日记里写道:“I hold our friendship and study it, as if it were an incomplete map of our escape.” （我把我们的情谊捧在手上，仔细研习，仿佛它是我们逃逸之路的不完整地图。”）

最后的最后，有一种说法，说爱若斯(Eros，爱欲之神)是丰盈神（Poros）和匮乏神（Penia）之子，因此既是匮乏，又是丰盈，能通神，亦懂凡人。天生匮乏的凡人不善也不美，但永远渴求占有美与善，因而爱就是靠近并拥有美与善的欲望。爱若斯因此能引领凡人通过爱欲，补足自己的贫乏，攀登美的阶梯，从而近乎德。Abigail的物质生活是贫乏的，但她爱欲的想象力却是丰盈的。影片的最后一个场景发生在Tallie死后，在Abigail小小的、由笔墨与想象力构筑的私密国度里，她仍然在天气晴好的下午与Tallie同坐对话着，共同构想着the world to come，但这个世界并非宗教教义里（未必真实存在的）美好来世，而是一个对女性和同性之爱都抱持更为平等和开放姿态的未来世界，未来，但必来。

影片开头林间空镜头

失去信仰的Abigail

我想买地图册

初见

描述彼此丈夫

告白日

逼问

Abigail的告白

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