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庵

看过之后最大的感受有两个，第一个是《常春庵》记录下了老人们对过去动荡生活的回忆和认识，第二个是《常春庵》把庵堂在社会关系中的位置展现了出来。老人们经历过风风雨雨，对于当时的政治和社会有有自己的看法和反思，能记录下这些真是难能可贵。我在湖南宁乡县出生长大，那里是刘少奇的故乡，根据从小的见闻，长辈们对毛时代有自己的看法，并非纯粹的怀念和崇拜，所以当老人们讲述自己的意见时，我感觉很亲切，就像自己的亲戚在絮叨一样。我更感兴趣的是老人们的评断标准——有没有饭吃，人民是不是有好处，社会运动中对待他人是否公允等等——这些标准看似散漫不系统，在我看来，倒是传达了老百姓的价值观：抛开宏大的叙事和理论，最紧要的还是“生活”、“公平”、“正义”等等朴实但普世的追求。说到庵堂在社会关系中的位置，我觉得是以常春庵为例，展现了一种更普遍的情况。宗教兼有神圣和世俗两个维度，落实在宗教场所上就有神圣和世俗的空间，体现在宗教行为中则有神圣和世俗的时刻，而宗教人员也会有神圣和世俗的司职，但是对于中国民间宗教，无论佛、道或是其他传统，这两个维度的边界都很模糊。所以，庵堂里人来人往，自然少不了人际关系的拉扯、现实目标的盘算、实际利益的博弈，冲突在这里发生，或解决，或恶化，无论结果如何，都发生在庵堂之内。社会关系像扭结的万千条绳索，庵堂就在绳结上，任何一根绳索有动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国的寺庙宫观或多或少都有这种特征，常春庵就是一个接地气的例子，在纪录片中看非常生动。常春庵相对来说没有精细的仪式安排，也没有宽裕的物质条件，村民之间的互动就更加清晰可辨了。

上面的两个感受，实际上也是导演的兴趣所在：

我感兴趣的不是佛教，而是庵堂老人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我企图通过常春庵，把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生活连接起来《纪录片<常春庵>导演阐述》。

从自己的研究出发，《常春庵》引起我兴趣的地方如下：

首先，我对庵堂里使用的文本和法脉很感兴趣。粗略地归总了一下，庵堂里有的，算上人们提到的，大概有以下几种文本。第一种是“善书”/“劝善书”，按片子里说，这类文本是劝人行善积德的。“善书”从明清以来民间普遍使用，从数量和质量上看，江南地区因为其印刷技术和宗教文化更是独领风骚。湖南也有不少的善书，而且有庙堂刻的，也有私人刻的，时间上主要集中在太平天国之后，尤其是清末到民国。查《湖南刻书史略》（寻霖、刘志盛，岳麓书社，2013）和《近代湖南出版史料》（黄林，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邵阳地区一度是湖南的刻书和出版的重镇，还出现了闻名全省甚至全国的书坊和刻书家族，如今湖南图书馆还藏有邵阳书坊刻书二十余种。寺庙善书是刻书的一个重要门类，从可以这个角度切入邵阳地区的宗教文化，何况长沙和衡阳也有善书出版，如果能和邵阳地区流行的进行对比，或许能看出邵阳地区的特点。第二种是“经文”（如50:58），这一类是在仪式中使用的，用来念、唱的文本，主要是一些经文和咒语等等，片中就有人在带着韵律照着念。这种文本会从佛道传统中吸收很规范的经文，也会保留地方法脉（比如元皇派，闾山派等等）的一些文本，这些文本可以看地方法派和道法的传承和互动，常春庵的文本《观音普渡宝忏》和《城隍宝忏》上面落有“儒宗正教印”表明法脉（见10:35）。第三种是“意旨”（如09:48），这是一种很规范的文本，一般都会写明来烧香的人的出身和意图，常常使用的格式是“湖南某府某地某都某区某土地”，比较现代一点的会用如今的地址，在表明身份之后会写求神的目的，比如求全家平安、子孙昌盛、行业安稳等等。这种文本在湖南地区普遍存在，不过学界关注的焦点主要是在梅山地区，尤其是安化和新化两县。第四种是“方志”（如16:09），常春庵也会记录自己的历史（是否是信史则存疑），尤其是对明代正德皇帝的恩赐很自豪，编辑成书的《常春庵院院志》在片子里出现了。除了上述的四种，如果常春庵也如湘中其他地区一样有地方法派活动的话，就可能会有一些属于自己一派的科仪文本。片中蒋武红很认真地书写和誊抄的各种文本，我觉得可以进一步关注。

其次，我希望了解更多常春庵里行的宗教活动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道法传承。片子里常春庵的宗教活动主要有烧香参拜、打卦问卦、拜忏、求签解签、收吓、洒扫等，尤其其中拜忏和收吓最让我好奇，因为这两者背后可能有一套自己的道法传统。拜忏自然不用说，上一段提到的文本就和拜忏直接相关。片中收吓（43:40-44:07）时间不长，内容是蒋武红（？）左手掐诀右手捏钱纸给女孩李丽红画符收吓，画到了身前和脚，然后焚烧纸钱并告“三元将军”。我认为，如果没有一套明确的传承和地方神明系统，应该不会有这么明确的程序。我小时候曾由家里人带着去一个信佛的奶奶家收吓，但过程并没有这么有序，而只是按着眉心念阿弥陀佛而已。“收吓”作为一种仪式传统可以发展出很繁琐的“叫魂”仪式，这些可以在道教和民间传统中找到相应的文本。

再次，我好奇“灵不灵”的问题。灵验与否是民间宗教的核心（参考《Relgion in China》Adam Chau, 2019），片中虽然没有特别地注意“灵不灵”的问题，但是它无处不在。庵堂里拜忏解签和负责的人员，还有才烧香拜佛的人们，对常春庵菩萨灵不灵都会有自己的感受，有的是治病灵验，有的是求子灵验，有的是求签灵验，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人们因为期待灵验而来求签、参拜，那求签参拜之后会做些什么呢？比如，求签的奶奶会不会把“留在原地不动”的签告诉给孙子呢？比如，那些希望菩萨可以治好自己的病的人，最后还有没有坚持药物治疗呢，或者是药物和拜佛两不误呢？人们因为各种现实的考虑来到常春庵，他们又怎么把常春庵带回现实当中呢，他们怎么样把在常春庵获得的告诫等带回家里和生活中呢？确实，片子最后李焕珍告启菩萨打算回家，说的理由主要是有些来参拜的人造谣诽谤，但是否也有可能是以下原因：常春庵供奉的菩萨和其他神明没有以前那么“灵”了，或者是没有其他庙里的菩萨“灵”了，因此影响了庵堂的存续甚至这个村里宗教生活呢？

最后，我好奇常春庵和当地其他信仰场所之间的关系。当地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庵堂或寺庙，是不是还有另外一批拜忏的人员或师公？如果有的话，他们和常春庵是不是有关联，人员之间是不是有来往？广义上的信仰场所也包括祠堂，尤其是在重修族谱和祠堂的风潮之下，当地是不是有祠堂，如果有的话，祠堂和寺庙庵堂之间的关系如何呢？

因为自己学术兴趣的关系，《常春庵》激起了我对新宁县宗教的好奇。我自己也有乡土情结，出门在外，我的方言时刻提醒着自己和宁乡的关联。虽然宁乡和新宁并不相邻，但我基本上可以听懂影片中的方言，而且很多字词和俗语在宁乡话中也有。现在身处海外没有机会去实地走走，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可以走进常春庵，希望能去当地学校和其他地方也走走看看，去听听当地人讲话，去了解地方的社会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