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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沿着山里的轨道蜿蜒,穿过一个个山洞,光影在车厢里闪烁。一家三口挤在那个小小的卧铺车厢里,嬉笑打闹,好像世界上的分离与悲伤,都似车窗外倒退的风景般,被抛诸山后。这是爸爸伟明离开这个家庭之前的最后一个场景,也是整部电影里最欢乐的场景。
电影名叫《小伟》,但电影里没有人名叫小伟,他们是妈妈慕伶、爸爸伟明和儿子一鸣。一个平常的广州三口之家——如果不是癌症的突然降临。那个档期里关于癌症的电影很多,《送你一朵小红花》和《缉魂》都有很好的商业反响,但《小伟》改编自导演黄梓的亲身经历,它不只是一个故事,也是一次对遗憾的回望,一声叹息之后的放下。
离开
伟明在像一鸣一般大的少年时,只身离开海岛,去广州闯荡。
他有一个哥哥,全家以捕鱼为生。小时候他和哥哥很亲,岛上伸进海里的那个岬角,是他们经常玩耍的地方。哥哥喜欢画画,背着画筒、画笔,带着弟弟,爬上那座岬角,会看到一望无际的海。
他们俩都想出去,离开海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家里还有二老要侍奉,他们必须做一个选择。哥哥把出去的机会留给了弟弟,从此一辈子在小岛上大渔。而伟明在广州打拼,成为了一个城里人。这是伟明的“前史”,电影里没有交代,只露出了冰山一角,黄梓对我说。
一鸣也想离开。他正是叛逆的年纪,在学校里不学习,和死党翻墙逃课,他本来打定了主意要要申请美国的大学,但录取通知书寄到的时候,伟明的肝癌也在加重。一鸣也面临着选择,是离开一个破碎的家庭,还是留下来。
黄梓在电影里让一鸣留下来,当初他自己的选择却是离开。他就是那个叛逆少年在现实中的原型。和家人关系不好,每天吵架,家庭让他觉得压抑,高中没念完,黄梓就去了美国,“是我自己想离开,不是他们逼我走的。”
他后来进入一所美国社区大学,三年后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本科毕业后再去纽约大学艺术学院在新加坡的分校,学电影制作MFA,但仅仅一年,这所学校就倒闭了。
打包回家的黄梓啃了几年老。就在这几年里,父亲患上癌症,离开了他,“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后来会不会不一样?”写剧本的时候,他会自问。火车车厢里的那场欢声笑语,是他的一种弥补。他记得,现实里,他好像从来没有和父亲靠得那么近。
回来
广州是一座一不小心就会被藤蔓植物吞噬的城市。通过电影,像拨开藤蔓一样拨开记忆,黄梓回望了过去的自己和家庭,也拍下了广州的城市肌理。
这座城市和黄梓的生命经验息息相关,他没有多想,“演员应该讲粤语”,他说。“如果当时来广州的是我哥,后来会不会不一样?”伟明在电影里或许也曾这样想过。
不知是否有特别的用意,电影里海岛上的房子,也被藤蔓类的植物层层覆盖,那个海岛有着伟明的记忆,只是海岛上的藤蔓是枯萎的。
学电影出身,但黄梓那时候还不是行业里的人。去参加创投,公司给出的意见,都很难接受,合作都吹了,“最后是家里阿姨给了钱。”
剧本写了三四年,改了很多稿,因为是自己的事情,写起来容易煽情。父亲生病的时候,他又一次面临选择,布拉格电影学院录取了他。这次他选择留下。后来他妈一直埋怨他的选择,“如果你去了捷克,他会等你回来。”她说。
现在的剧本和影像都很克制,三个段落,分别从家里三口人的视角拍。这是黄梓一开始就想好的,父亲患病的时候,家里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慕伶很坚强,一肩扛起了家庭。一鸣的叛逆在困境中变得更加孤僻。他代替现实中的导演做出选择,他留了下来,照顾伟明,“我参加高考。” 一鸣对慕伶说。
伟明比想象中乐观,走之前,他想带着全家回到海岛,看看父母的坟。
海岛荒草丛生,老坟被时间淹没。到了晚上,海风强劲,旅社里的孤灯狠狠曳荡。海岛的段落现实中没有,但黄梓就是想要一个这样遥远的岛屿,让伟明回去。
伟明没有找到坟,却恍惚中看到了母亲和哥哥。母亲为他递上热粥,和一把父亲雕刻的补网梭子。哥哥带着他重新走向那个岬角,少年与中年的兄弟二人交织在一个镜头之中,如往日重现,却带着时间的歉意。
“我想看到过去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黄梓在海岛上让时间倒流,自己与自己相遇,伟明和伟明对视。这个岛很远,在舟山嵊泗,岛上很少下雪,但拍摄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雪。
沉默
十年前,父亲还健在的时候,黄梓发了一条微博,上面写道:“我爸56,如果他能活到80,距离现在还有24年。我也23了,已经用掉了和老爸相处时间的一半,却还没认真和他说上几句话。数字怎么这么现实?”
但后来直到他父亲的去世,他也没有和父亲有过任何认真的对话。他现在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会写下这段话,“冥冥之中”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这个家庭和很多中国家庭一样,父子、母子之间的日常,是沉默。“我十年前的有感而发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沉默。
十年后,他拍的这部电影上映了。别人问他为什么拍这部电影,他总是说,“为了跟父亲对话。”他的父亲叫小韦,小时候他总是错写成“小伟”,这个误会,就像是父子隔空对话的一把钥匙。
黄梓话不多,我们的采访经常被沉默隔开。前年,黄梓和我、还有剧组另外一位演员一起去了塔尔寺。黄梓是一位上佳的游伴,从不对景点抒发主观的好恶,总是默默地拍照,像电影勘景那样地拍。
他说自己有表达障碍,和亲密家人在一起时尤其如此。电影里,他可以用影像手段表达一鸣的感受,但在现实里,办法是时间。他和母亲的关系,不像高中时那么紧张,时间已经抚平绷紧的弦。
他试着改变,“我妈是不可能变的,上年纪的人,所以能改变的其实是我。”他对我说。电影末尾,一鸣和慕伶整理着伟明的遗物,母子之间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好像有了一种默契。
电影正片放完,导演加上了几分钟他拍的纪录影像,那是他父亲生病时他拍下的。一年多前,电影去参加各个电影节的时候,结尾并没有这几分钟的真实影像。当时他对媒体说,面对着关于父亲的纪录片素材,他没有去碰它们。现在,至少他可以去碰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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