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 第二季

据说王病了。病得很重。

年轻的学徒丹跟着他的老师，被匆匆传召到宫中的前资深御医，端着汤药走过静悄悄的宫闱，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即将成为医治王的“药”。

网飞剧集《王国》就这样展开了。剧中的时间设定在十七世纪，刚刚经历过倭寇之乱的的李氏朝鲜王朝。丧尸片本是舶来品，从《生化危机》到《行尸走肉》，设定逃不开人造病毒、生物武器等等现代化的概念，韩国却另辟蹊径，把丧尸放到了古代的背景之下，催生出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本来该是九五至尊的王，在死后成为了中宫娘娘与太子权力斗争的工具，被残忍的邪术复活，用铁链拴在宫殿内，以血肉饲养。老师带着弟子的残躯回到偏远的麻风病院，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让尸体被饥饿的病人煮食，两种致病源的叠加激发出了真正的丧尸，拉开了王朝沦丧的序幕。

剧中的丧尸，其实也来自于一场以军事为目的的医学试验。面对占人数绝对优势的倭寇，绝望的臣子祭出了丧尸军队，获取了惨烈的胜利，而这违反人伦的胜利终于在几年后遭到了反噬。

很精彩的一部剧。不过，我这里想讲的，是剧中隐含的传统医学知识。朝鲜医学受中医影响极大，朝鲜古代医学的集大成著作《东医宝鉴》，正好是在十七世纪初问世的，几乎是照搬了八十多种中医古书的内容。

看剧的国人可能对这一点很惊讶，就是出现的文书、医案等全部用中文书写。现在的韩国文字在古代叫做“谚文”，是十五世纪才作为官方文字颁布的，之前的漫长时间里朝鲜一直使用的是汉字。而且谚文流行之初也是供普通百姓使用的，贵族、知识分子仍然用汉字，这让他们理解中国传过去的医学书籍毫不费力。同样的文字，同样的思想，所以完全可以用中国传统医学来解读剧中的疾病与医疗。

一、虫与蛊

古代并无病毒的概念，所以编剧选择了更为具象的一种致病源——虫。把王变成丧尸的办法，是用针将生死草的汁液刺入眉心印堂穴的位置，之后叶片上附着的虫卵就可以在人的体内孵化，生成线虫，游走于体内，驱动着种种无意识的行为。顺便说一句，片头出现的针法，针尾裹着点燃的艾草，正是中医中的“温针灸”。

将致病因素解释为虫，在中国古代并不罕见。古人将致病的原因称为“邪”，因为它们破坏了人体的正常运转。邪又分为无形之邪和有形之邪，看不见摸不着的是邪气，像风、寒、暑、湿、燥、火这种因为气候异常导致的，还有造成瘟疫的“瘴气”、“疫气”等等。看得到摸得到的异常是有形之邪，虫就是其中一种。

古人很早就意识到了寄生虫对人体的危害性，虽然这些疾病因为现代医学和卫生的发展已经消灭了大半，我们对这种吸食自己血肉而生的活物还留有本能的恐惧，更不要提古人。对于寄生虫的直观目睹引发了联想，虫邪致病的范围被扩大了，人们开始把某些内脏的异常和皮肤的瘙痒都归罪于虫，甚至包括龋齿，至今还有个“虫牙”的俗称。

史书传记中的神医，通常会有一段这样的描写：神医看到一个重病、奄奄一息的人，给他开了一副药，病人吃了之后吐出了许多虫子，然后痊愈如初。这里的虫子是一个泛指，包括但不限于乌龟、蜣螂、蛇等等。这就引出了另一个与虫有关的概念：蛊。

我国隋代的医书《诸病源候论》，有“蛊毒候”一篇，认为蛊是人用虫蛇制造的一种“变惑之气”，毒性剧烈、大概率致死，所以被称为蛊毒。书中将蛊分为很多种，有蛇蛊、蜥蜴蛊、蛤蟆蛊、蜣螂蛊等等，中蛊之人有一个典型的症状，就是体内或者皮肤仿佛有虫子在爬行。

皿虫为蛊，蛊是传说中被神话的虫邪，游走在有形与无形之间——无形的恶毒的诅咒，或者直观的蛊虫。我认为《王国》这部剧里面的丧尸病更接近于蛊，它是被人为的恶意操控的，同时又具有虫的外在表现。制造王的丧尸的过程，并不仅仅是虫卵的植入，而是需要一套复杂而神秘的仪式的。另外，第二季结尾出现的宋慧乔扮演的巫女，以及偏远蛮荒的山洞，弥漫的瘴气烟雾，是不是很符合我们对于蓄蛊之人的想象？

二、麻风病

但是仅靠最初的蛊术制造出来的丧尸并不会传染。这也是合情理的，因为蛊术都有指向性，是向着特定对象的诅咒，并不会造成大面积的伤亡。所以编剧引入了另一个概念，就是蛊虫的激活与变异。这一部分其实参考了更多的现代医学和生物学，比如现实中存在的寄生螳螂身上的铁线虫，所以抛开来自古代的神秘色彩也完全解释得通：

被王撕咬后的尸体仅仅是虫卵的携带者。但是机缘巧合之下，这些虫卵被一群麻风病人吞食，来自于这个病的某种特性让虫卵被激活了，孵化出了线虫，出现了可以通过咬人传播的丧尸病——因为体液交换的不仅有虫卵，还有麻风病，相当于把炸药和启动的开关打包赠送。

对于麻风病，现在的很多人可能比较陌生。这是一种慢性的传染病，患者可以携带病毒存活数十年，但由于疾病带来的容貌损毁、肢体残缺引起的人们对于传染病的恐惧，导致麻风病人备受歧视与隔离。所以剧中出现的麻风病院在偏远的小镇，周围并无人烟。

人们既往对于丧尸病传播方式的想象，大概是通过伤口的体液传播，被传染的人会有高热、抽搐等等痛苦的表现，然后被转化成为没有理智、行走的传染源，这样的描述其实和狂犬病很类似，或者是埃博拉。它们的共同特点是致死率超高，发病过程迅速而猛烈，几乎无药可救。但是实际上，能够造成重大社会影响的传染病，往往没有这么猛烈——病人死掉了，谁来传播疾病呢？毕竟像丧尸那样的“the walking dead”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反而是像麻风一类的慢性传染病，病人在承受病痛的同时，往往还有来自社会的歧视引发的痛苦——因为这种疾病被认为是一种诅咒。著名的医疗社会史学者梁其姿写过一本关于麻风病的书，书中讲到，古时候麻风病人的身体被认为是不洁净的，源自人的邪思妄念和道德败坏。麻风病在古代属于“疠”、“癞”、“大风”的范畴，而人们所认为的传播媒介，恰恰就是“虫”。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编剧选择麻风病人作为丧尸传播的第一批受害者，正是因为以古时候的眼光看，他们并不是完全无辜的。腐烂生疮的皮肉是一种天罚，应对他们内在道德的败坏或者宗族所做恶事的报应。然后这群人又犯了另一个错误——煮食了被王撕咬后的学徒尸体，同类相食是悖逆人伦的极端行为，大自然早已朊病毒的方式惩罚过人类了。天罚叠加天罚，让这群麻风病人成为了怪物，同时也成为了报复整个国家的工具。

三、医治与救赎

从虫蛊和天罚的视角看丧尸病，那么最终的解决方法一定不是单纯的医治，更像是一种救赎。以麻风病来讲，虽然在古代社会是被严重污名化了的一种疾病，但并非不可治愈。医学和宗教在那时不是泾渭分明的，许多疾病的医治要依靠宗教的手段，麻风病人需要靠其他的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有德之人来拯救，或者靠宗教的净化及自身的忏悔。

所以回到剧中，如何拯救丧尸横行的朝鲜王朝呢？我认为是医学手段和赎罪。从前两季透露的讯息来看，线虫怕火，遇水则出，但这并不足以彻底医治疾病，年幼的皇子体内仍有潜伏的虫卵，预示着隐藏的危机。这是因为尸虫所具有的蛊毒和天罚属性，必须从根源上解决一切。

所以第二季结尾的主角团队，去往了偏远异乡寻求拯救国家的方法。古代对于蛊术的想象有一种说法，就是如果能够得知施蛊之人的姓名，就不会受到蛊术的危害；一些操纵鬼神的祝由之术中，致病恶鬼的名字也是咒禁的核心。最初应对倭寇的神秘邪术并不是凭空造出来的，他们要做的是找到这个出处。

而最终的解法，一定包含着忏悔和赎罪。大臣操纵这种邪恶的力量屠杀了倭寇，使用的丧尸军队居然是无辜的村民；宰相与中宫娘娘为了权力私欲，将王变成一个活死人，对于遭难的民众漠不关心，甚至紧闭城门；麻风病人煮食同类的身体，御医被迫之下为虎作伥，这些人的身上全是沉甸甸的罪孽，且不因他们的死亡而消散。所以一定要有人承担起族群的罪责，并进行彻底的忏悔与净化，可能包含某些宗教的仪式。

剧中的御医是个善良的人，他为这些麻风病人提供了一个生存的地方，尽其所能的医治他们。但他同时也犯了罪，间接导致自己带去的学徒惨死，却不能透露一丝一毫内情。他出于好心将徒弟的尸体带回去安葬，才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惨剧，自己也罹难于此。究其原因，医乃仁术，不应该成为权力斗争的工具，只可惜由于医生群体地位的低下，他们从来没有话语权。医学是救死扶伤的学问，如果枉顾人伦，将其变成害人之术，终究会受到惩罚。

以上是我个人对剧情的见解，非常喜欢这样跌宕起伏的情节背后有深刻人性思考的作品，所以从传统医学、伦理学的角度发挥了一下。来自中国的传统文化对东亚文化圈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韩医脱胎于汉医，虽然结合了部分当地本草学的知识，但是基础理论、诊疗方法几乎和中医一模一样，我羡慕的是他们能够在影视作品中将传统与现代结合的如此之好，希望国内能够多一些与医疗相关的、有思想有深度的创作。

（文章内容同步发表于我的公众号“济海楼随笔”，传统医疗与文化相关，感兴趣的话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