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族

“Time is the school in which we learn, Time is the fire in which we burn.”

近两年我已经与MCU达成了和解，我渐渐意识到它对cap文化再生产循环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凯文·费吉的艺术理念与罗伊·安德森或高高在上的鲁本·奥斯特伦德没有本质区别，或许其cynical的程度更深，因为它用媚宅的基本策略消解了任何观点输出（夹带私货）和引发思考的可能，当然，这或许也是好事，在小布尔乔亚受众群体整体并不具备挣脱意识形态幻象进行批判的前提下，回避反思/放弃反思比有害反思更安全。而面对这部片子，我很欣喜，也很厌恶地发现，MCU终于有了暗搓搓地超越这种基本策略的意图。赵婷作为一个有智慧、有才华、讲求斗争策略的皈依者，可以跟很多始终不得其法的高华群体形成区分，她在《永恒族》当中试图为先前毫无审美可言的MCU在形式要素上的革新，试图对标《守望者》的反类型创作路径，对诸多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话语的娴熟操弄，对好莱坞思想场域诸多“创伤”和希冀的熟稔理解，共同熔铸成了这部在MCU谱系之中绝对异色，却也不至于漂移过远的独特存在。它一边牢牢铭记自己作为整全混融的宇宙体系中的一份子所肩负的跨虚构性和跨文本性叙事使命，一边极尽所能地冲破那些毫无维度可言的冷笑话制造机或机械降神机构的无聊角色所肩负的规定性与限制性枷锁，同时为这个完全无视后果（进而也抹消了超级英雄类型范式对于这种变态的、带有实在界属性的形象机制的内在张力的所有探讨）的傻白甜宇宙及其受众群体提供一个进行思考的契机，再加上她本人对严肃的社会现象和扭结的精神状况所一贯的艺术处理思路（或许可以称为一种作者印记吧），本片前所未有地呈现出一种极度紧绷的独特形态，那种好像说了很多却又啥都没说的矫揉造作、那种正中文青下怀的扭捏纠葛、那种本质上充满虚伪的真情实感在毫无保留的情节和氛围之下充满活力地持续涌动，跨越了几千年的故事时空和两个半小时的银幕时间，一直在一种张牙舞爪的紧急动员的高涨态势之下维持到了最后，始终没有沦为柔弱的、无关紧要的媚宅噱头（索科维亚协议）——然而，心思很重的赵婷这种想把无脑的流行文化同woke trend相结合的如意算盘却很意外地彻底落了空，我没看烂番茄上边的相关差评，所以就不展开说了（我也不太care宅傻群体和“影评”写手的看法）。

一番回味过后，《永恒族》在我的意识结构当中完成了符号化发酵，刚看完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到底看了个啥？”现在我已经明白，这部片子其实就是在讲一群顶级高校的学生会干部，在“时间”这所学校当中，如何试图学习却又毫无长进，最终以一种以自身几千岁寿命毫不匹配的西方文化场下的“进步”青少年独有的魔怔态度，向内不断（失败地）反躬自身，向外与同类产生稚拙的交互并进一步试图理解和改变世界的青春伤痕片。忘记俗套的MCU蜘蛛侠里边那种无聊的高中生恋爱和校园生活桥段吧，喜欢从电影人物上边找认同感的本科文青（或者毕业后依旧停留在本科水准的文青）都应该来看看《永恒族》！永恒族，与能够对时间的维度产生感知并由此建构自身主体性的人类不一样，这种失去进化可能性的完美人造产物，一方面显然拥有不太一样的时间性体验，并不具备在时间流之中建构、充实和改变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因此能够维护自己的整全，自由随意地选择甚至反过来驾驭自己的意识形态（意外地继承了记忆重担的圣娜陷入了精神病理化当中，记忆对永恒族来说才是真正的创伤，是圣娜无力消解的实在界原质），只不过他们正好集体选择了一种本身就充满棱角、充满裂隙和张力，非常不稳定的意识形态，把持着“精英青年”意识形态的永恒族本科生们，有理想主义的热忱使命感和改变世界的一厢情愿的激情，有对自己的强大能力从盲目自信到放任自流的过程，有面对实践和现实的冲击下产生的尖刻犬儒主义，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隐逸避世思想，有对于大他者的自作主张的傲慢拒斥和直来直往的抵抗精神，当然也少不了被自我升华成了革命战友情的小布尔乔亚范式爱情，面对超级英雄身份的认知把握，面对能力强弱与责任轻重的思辨，面对自我反思与介入世界的冲突、面对宿命和自由选择的矛盾等等一系列比较复杂的议题，赵婷选择了以这种角色塑造路径进行一种比较偷懒但趣味盎然的回应与解答，这种相当滑稽的设计被紧绷着的故事氛围所掩盖，细想之下并不合理，但在表达上又如此的顺畅且吸引人，进一步探讨这些问题的可能性也被青春伤痛叙事所包容和消解，创伤的恐怖，痛苦和欲望的辩证法，都很完备地被永恒族的青年意识形态所符号化了，回归到了一个娱乐化的可控范畴之内。在重重复复的文戏桥段里边，每一个永恒族都多多少少地产生了那个癔症问题：为什么是我们/我们在干什么？维系团队的家庭和同侪观念也因此崩裂瓦解。美丽知性却又懵懵懂懂的至尊永恒族瑟希面对大他者的询唤，很轻松地便单纯地根据自己青年人的价值观消解了选择的重量，在她身上其实并没有所谓超级英雄的重担，她甚至也没把自己定义为类似的存在。瑟希是潜力无限的天赋型选手，由于事事顺心，她不需要面对许多的挣扎、煎熬与纠葛，而正是这种天赐特权让她形成了温柔、轻盈且无害的理想主义思想范式，也让她最终得以比较顺利贯彻自己博爱慈悲的价值观。而伊卡洛斯是一个凭借努力和自律达到品学兼优之境界的传统优等生，一个孤独脆弱的“完美”存在，在心理约束和性格缺陷的双重影响之下，他割裂了自己强大的能力与软弱的内心，为了维护自己孱弱的主体性而甘愿将其舍弃，成了大他者最好的仆役，在所有人当中，他的癔症化程度最深（飞向太阳的自我毁灭，其实有点让我想到罗夏）；同样的还有刺头诸克，他属于会活跃于模联这类组织里边，可能还会跟齐泽克视频连线（并且因为get到他的低俗笑话而沾沾自喜）的觉醒青年；显然会做为学校拍很多纪录片，办很多台晚会，做很多新媒体内容的文娱部部长金戈是个游戏人间的派对生物，最后也是唯一因为自己多方面的软弱而没有加入unimind的成员；丝派特小朋友的那种随波逐流而又愤世嫉俗的古怪性格则是来自青年对自己身份的深刻质疑与厌恶，同时也来自盲目的而又不可能的青春萌动；费斯托斯天真的理工科进步主义立场也十分具有代表性。顺便提一嘴，大家都感到非常气愤的广岛桥段，其实正好能体现出赵婷的“高明策略”，从剧作角度来说，为了在一个时长简短的桥段里直接地表达出视觉冲击和心理冲击，她实际上别无选择，只能选取现代科技直接造成的最浅表化层面的毁灭性的事件进行展现，以此达到照顾观众知识面和接受度并顺利完成表意和推进角色形象塑造的任务（宅傻们不懂二战，应该也不会懂越战里的橙剂吧）；另一方面，对于广岛核爆其实正好也切中你坞及你坞拥护者们的意识形态G点，是西方文化界，甚至包括阿伦·雷乃这样算是有模有样的文艺左翼，都盖章认定的“重大创伤”之一，对这一事件鳄鱼眼泪式的反复忏悔，其实远胜于对法西斯的警惕（更别说对自身帝国主义倾向乃至引发这一切的蛇皮现代性的根本反思），体现出这个时代的好莱坞滑坡至最低点的战斗性，这种懦弱、虚伪和傲慢，我其实倒也蛮习惯了，反复将其指出，也只是一种符号学口嗨罢了。

好吧，我完全没料到我会写那么多，然后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再说点啥了。作为青春情节剧不可或缺的爱情，本片也做到了足够的矫情，“我爱你，但我还是（不知道为啥）要离开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爱你，但我没办法只能跟你作对甚至杀了你”、“我爱你，虽然我因为我是小孩（其实我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你并不是真的小孩），我永远没法跟你在一起，但我还是愿意跟随你到最后”、“我爱你，为了你我放弃了我的信仰和使命”……这样你侬我侬的一来一回当中，伊卡洛斯和瑟希跨越千年的爱情还算有那么点意思：它跳脱了超级英雄类型里边的情感线范式，改为了青春情节剧那种甜虐交错的狗血范式，可以说，超级英雄片在类型要素杂糅这一方面海纳百川的特质又一次得到了印证！因为我不太懂爱情，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爱情的叙写在本片当中，既是情节的重要主线，也是分析角色精神形态的切入点，体现出永恒族既刻意是人，又绝对不会是人的矛盾基点，更是作为一种柔和的调剂，成为了持续紧绷的情节氛围的重要成分，对我来说，这则是影片既粗劣滑稽又充满玩味价值的张力的来源。我在觉得好美、好笑和好玩之余，或许确实是有点沉浸其中的。

最后来总结一下吧。《永恒族》其实属于那种假模假式、非常鸡贼的作者电影，它最值得敬佩的，是勇于夹带私货（就算这种表述很烂，很有问题，我也觉得比想说但又不敢说要稍微激进那么一点）的精神，以及将主题一以贯之地坚持到底，同时时刻保持肃穆的矫情坚决不放嘴的立场，可以说确实非常保守、谨慎且迂回地打脸了MCU，宅傻和写手们不喜欢，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影片最终，大家的信念都得到了巩固，癔症得到了舒缓，整个团队和好如初，在经历真正称得上是信仰危机的诸多波折之后回归到了这个类型范式的温暖怀抱里，也断绝了一切反类型的可能性。从这片子的表现情况来看，它注定也会是一个孤本，其实压根没有表扬或批判的必要。至于宅傻们想要继续看《蚁人与黄蜂女》这样的东西，我也完全没意见，甚至连进行保护性批判的想法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