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

《九龙城寨之围城：乱世英雄与当代侠客梦》

《九龙城寨》区别于其他以九龙寨城为背景的其他电影之处，在于这是一部披着黑帮外壳的不折不扣的当代武侠片。

中国人是热爱武侠的民族，中国历史上游侠文学的起源可追溯到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唐宋有豪侠小说，明有话本，清代有侠义小说，现代以来，武侠文学更是呈井喷之势。中国人对武侠的热爱可见一斑。各阶层各职业的中国人沉迷武侠小说，已经到了引起五四运动后的启蒙知识分子反感的地步。他们中的不少人视武侠小说为精神鸦片，将中国人对武侠小说的狂热和情结与西班牙16世纪狂热追捧骑士小说相提并论，认为武侠小说毒害社会，呼唤“中国的塞万提斯”。

以儒学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看似本分的中国人，千百年来却如此钟情武侠。什么是侠？很难用三言两语说得清。中国人心目中的“侠”，是历史记载与文学想象的融合，是社会规范和心理需求的融合。韩非子说“侠以武犯禁”，按照司马迁的定义，“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游侠和统治者是天然对立的，所以《后汉书》以后的正史不再包括《游侠列传》。游侠随身携带武器，行为看似违反法律，但是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一诺千金，在原有的道德规范失落，统治者不能有效维持社会治安，不能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的时候，民众呼唤游侠的情绪达到顶峰，这就是涨潮在《幽梦影》中说的“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

游侠杀人，但不乱杀人。“杀人王”陈占就算武力值再高，他也不是游侠，他只是一个听从于雷振东随意取无辜人性命的“烂头卒”（这个粤语词被翻译成“马前卒”未免有些失了风味）。李白在《白马篇》中对这种人有一个合适的描述：“杀人如剪草”。陈占视他人生命如草芥，随意屠杀妇孺，这样的人纵然武功高强，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大老板虽然武力值高，也不是游侠，因为他仗着自己越南帮的势力，肆意欺凌一个没有身份证的偷渡客，违反承诺，不给他打黑拳应得的收入。他对即将拆迁的城寨虎视眈眈，不在乎城寨居民和那些做小生意街坊的生计，还暴力威胁城寨的其他业主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让业权。利益是他的目的，暴力是他的工具。

狄秋不是游侠，尽管他住着装修的书卷气十足的别墅，也是整部电影出场角色中唯一一个穿长衫的人。长衫只是他的表象，他本质上仍然是个被仇恨蒙蔽了的仗势欺人的人。

龙卷风是游侠，而且是一个极富知识分子气质与悲天悯人情怀的游侠。这个形象虽然戏份不算最多，也在电影中途死亡，但看过电影的观众都会为龙卷风的风姿倾倒。龙卷风的魅力，绝不只在那一招平地而起的乌龙绞柱，也不是那一式内力深厚的旋风拳。电影对龙卷风形象的刻画，不禁让人想起《神雕侠侣》中形容“一阳书指”的一句描述“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将性工作者毒打又从高处推落的毒虫是个警察（尽管这一情节在正式上映的版本中被删掉）了，这是本片最为成功的讽刺，侧面印证片中的道德失序到了何种程度。身为纪律部队的一员，不仅不以维持治安为己任，反而肆意侵犯弱势群体的利益。面对这种道德沦丧的体制内一员，除了把他当成纸巾狠狠打一顿，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要低估了这个情节，影迷戏称这四个人为“城寨四少”，“城寨F4”，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城寨四侠”。并没有互相约好，却同时出现在现场，这不是巧合，而是因为彼此对正义的理解完全一致。 还记得陈洛军给性工作者肿胀青紫伤痕累累的遗体盖上衣服的时候，城寨居民的反应吗？两个身强力壮的厨师直抹眼泪，燕芬姐有义气出来当了鱼蛋妹的监护人，但她一个女流之辈，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而已。“三不管”的城寨尽管有治安委员会竭力维持治安，却缺乏强力执法机构，是个混乱的无政府状态，也很难从根源上杜绝恶性犯罪事件。除了游侠出手，还能怎么样呢？

陈洛军和龙卷风放风筝的时候，陈洛军以为龙卷风要责备他打架又在“搞事”了，他不知怎么解释，龙卷风紧接着说“下次打交，预埋我”。无需多言，一老一少两代游侠会心一笑，完成一次精神上的大会师。

游侠不安居，不乐业，不守法。不安居，所以没有普通人那种安土重迁的乡恋情绪，可以四海为家，可以随时为了自己心目中的正义奔赴到需要奔赴的地方；不乐业，因为这样才能打抱不平多管闲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引车卖浆者流自己尚且汗流满面才得糊口，是无暇顾及他人的悲欢的；不守法，是因为游侠要实现实质的正义，非得绕开程序正义不可，程序正义在很多时候都是正义实现的阻碍。不安居，不乐业，不守法，本质上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够安居和乐业。

被侠客龙卷风用生命挽救的新一代侠客陈洛军好不容易获得了身份证，好不容易伤口好了，叙完兄弟情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城寨找王九算账。当鱼蛋妹将陈洛军回来了的消息告诉燕芬姐，燕芬姐又告诉了更多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狂喜。他们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他们太需要一个侠客了。三姑只能无力地说一句“迟早被天收”，可是“天”又在哪里呢？天道不公，所以必须依赖侠客拨乱反正。一个侠客对抗黑暗势力明显不够，所以另外三个侠客闻讯赶来。

作为一部当代武侠片，动作戏的呈现可谓是本片的重中之重。洪金宝在有一次金像奖颁奖礼上谈过他心目中的优秀动作设计时说，优秀的动作设计不仅要好看和新奇，还要能够说明人物的 性格。片中的打斗场景和正派反派们使用的兵器都各有特色，是各自文化修养与人格精神的体现。年轻时的龙卷风使用双钩，中年龙卷风不再手持兵器，陈占的钩子，信一的蝴蝶刀，十二少的长刀，陈洛军的锤子，阿七的双刀都有符合人物性格的一面。蝴蝶刀隐蔽而且便于携带，适合近身攻击直捣喉咙，长刀适合在一米以外的距离砍杀，阿七的双刀甚至直接削断了狄秋的兵器。四仔没有兵器，大老板没有兵器，王九没有兵器全部服务于人物性格。四仔没有兵器，因为他的正职是个医生，而且厌恶黑社会；而其余没有兵器的人都是顶尖高手，可以在每一场打斗中因地制宜，将手边的一切物品比如烧腊店挂肉的钩子当作兵器（此处参考成龙与家具的关系）。

当我们为龙卷风的风度而倾倒，为龙卷风惨烈的死亡而痛心的时候，我们的内心深处也在渴望着一个龙卷风，尽管我们不是生活在1984年的城寨。当我们被迫加班的时候，我们被拖欠工资的时候，我们喝运煤油的车装载的食用油的时候，谁不想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龙卷风？江湖侠骨已无多！《九龙城寨之围城》替我们造了一个浪漫的侠客梦，让我们相信世界上果真存在专题人打抱不平的侠客，明知这是夏日里一场不合时宜的春梦，但我还是欣赏其斑斓的色彩与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