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

补一份当时为了戏剧课期末还算是认真写了下的剧评。但是同样由于是期末产物语气有点奇怪。最后结尾是xjb写的。

12.30在中间剧场连看了两部剧，作为跨年的小小庆祝。两部剧的排片颇为有意思：一场是百老汇音乐剧《她爱我》，甜甜的爱情喜剧，圣诞节前夕的温馨故事，误会、牵扯、悲伤之后，是温暖冬季里，每一个人的皆大欢喜；后一场是《美狄亚》，悲剧的巨大张力让人颤栗。前一场看完走出剧院觉得天蓝蓝，后一场谢幕之后，UU转头告诉我：

“这部不敢二刷。”

“为什么？”

“会窒息。”

这让我想起一个十分基础的问题，我们为什么喜欢戏剧？至少对于我来说，对戏剧的喜爱，对莎士比亚的喜爱，对一个小小的舞台空间的喜爱，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这样的窒息感。在方寸之地如何表现另一个宏大的格局？当电影越来越多用写实和生活的微小细节打动人的时候，戏剧在往往夸张到不似真实的剧情设置之中，如何说服观众？用这种窒息感，用情绪的力量——在我走进剧场之前，我知道这个故事是假的，在我走出剧场之后，我知道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是当我在剧场里的时候，这个故事完完全全是真的，比我的生活还要真切可感。这就是我喜欢戏剧的原因。

学期初阅读了《俄狄浦斯王》的剧本，古老的文本并没有减弱情绪的巨大力量。古希腊悲剧总是充满这样一种宏大的悲恸，压抑到叫人喘不过气来——文字尚且如此，当戏剧真的以戏剧方式出现的时候尤甚。

《美狄亚》也是这样一个故事。两千年前欧里庇德斯的杰作依然有着让人震撼的力量。

美狄亚曾经为了深爱的伊阿宋而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亲人。在伊阿宋争夺王位失败之后，她一起踏上了流亡之路。这是一个为了爱情牺牲了一切的女性。而爱情是如此的短暂而脆弱。伊阿宋为了自己的前途迅速抛弃了美狄亚，想另娶科林斯国王的女儿为妻。与其说被抛弃，不如说被背叛的美狄亚在绝望之中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毒杀了国王克瑞翁和公主，亲手谋害自己的两个孩子，然后出逃雅典。暴烈的情感力量埋藏在缜密的复仇计划之中——为了让伊阿宋体会到绝望和心碎，扼杀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也不足惜。

“如果你们不想看这场献祭，就滚回你们可爱的家里去吧。”美狄亚的这句话被她恶狠狠地掷出来多次，每一次“献祭”中的血迹和狠毒都更深一层。在海伦·麦克洛瑞的演绎下，她的性格里呈现出这样一种暴虐的、毁灭性的力量，一开始的若隐若现，到后来的完全爆发——杀人，弑子，甜蜜的复仇，细细思量美狄亚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人格，这一切似乎都镌刻在她的血液里，叫人觉得她完全有能力做到，也完全可能这么做。

如果完全从现代视角考虑，而把美狄亚描述成一个丈夫出轨后走投无路，满怀恨意的绝望妻子，这个故事就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而沦为一个俗套而无趣的闹剧了。《美狄亚》之所以迷人，很大程度上和古老的、神秘的力量感有关，这个故事只属于古希腊。关乎于诸神、誓言和风中的嘶声。来自野蛮之地科尔基斯的公主，魔法和力量与她同在。如果舞台布置中失去了那一片阴森可怖的树林，台词中失去了那些与超自然力有关的赌咒，剧情里失去了力量恐怖的毒药，她的眼底失去了晕染开的黑色阴影，《美狄亚》将不复存在。

在海伦·麦克洛瑞瘦削而不失肌肉线条的手臂上我们看到这种神秘的力量。尽管出场的时候衣着普通，背心、工装裤，略微驼背，缩着的体态，美狄亚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女性，哪怕在伊阿宋的背叛激发了她所有的恨意之前。在这段故事之外，借旁白之口，我们知道为了给伊阿宋盗取金羊毛，她背叛了她的父亲、国家，虐杀了她的兄弟并抛尸海上；为了替伊阿宋复仇，她用魔法引诱珀利阿斯的女儿杀死了其父——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依附于人的普通女性。她身上有这样一种极致的情感，也有这样一种强大的力量；勇敢、果决，乃至于残暴、凶狠，这就是本来的美狄亚。

美狄亚性格上的破坏性让人胆寒。在“圆形人物”、“80分人物”种种说法正当其道的今天，编剧、导演往往小心翼翼地让反派有人性，让反派有故事，有可爱之处，让人怜悯，让人喜爱。我们对于走投无路，被残暴世界逼迫着走向反面的人物有着泛滥的同情心。美狄亚的故事也是如此，同情、喜爱这个困兽一般的女性是容易的，正如我们会偏爱《复仇者联盟》里的洛基，会喜欢《弗兰肯斯坦》里的怪物。但要像是《理查三世》那样，真实体会到那种可怕的破坏力，要真切地在剧场里打起寒颤，像是伸出手去却被火灼伤——这才是最困难地部分，要如何小心翼翼地把握住这个平衡呢？

《美狄亚》全剧仅仅一小时四十分钟，在戏剧里面，算是短极了。而信息量和细节的密度让人吊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如同近年来复排的许多戏剧一样，剧情的时间没有被特意历史化，而是在古典与现代之间营造了某种微妙的共鸣感。正如导演所谈到凯莉·克拉克奈尔所谈到的：“这部作品有当代的审美。我们希望角色是可辨识的。但我同时感到，需要与那个有众神、诅咒、魔法、毒袍的世界保持联系。”这个古老的故事属于神话、属于古希腊，属于过去的，被鲜血浸润的野蛮土地。

时间交错的设计或许在诸多戏剧之中称不上是别具一格，而特别之处，确实在剧情之外的表现形式上体现更胜。布景、舞美、灯光、音乐，每一点都让人忍不住想吹捧一番。

一开场，一眼注意到的是舞台设置。舞台的空间被划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是皇宫里的婚礼场景，朦胧而虚幻的美好世界，伴着粉色调，紫色调的柔和灯光，欢欣、明丽、温柔；下半部分前侧是美狄亚与伊阿宋的房间，零落的桌椅，家具，地毯，暖黄光下色调昏暗；下半部分后侧是一个阴森森的树林，阴暗，冰冷。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统一了同一时间的两个不同空间地点。下侧舞台的后侧，似乎是穿越了时间回到了神话时期的诡谲、恐怖，又似乎是联系着美狄亚空阔杂乱的心理空间。当美狄亚在房内歇斯底里地快步来回走动，楼上是浪漫的婚礼和温情的祝福；当楼上大家礼节得体地互相祝福，楼下，森林总阴森森的像是窥视的眼睛。

舞美的设计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公主和伊阿宋相拥的舞蹈。全剧中，公主的形象从头至尾只是一个虚拟的影子，而没有被赋予人格。在舞台上侧的舞蹈里，她的身体有着似乎缺失生命力的，死气森森的柔软，像是加热后的橡皮糖，扭曲出不同的怪异姿势。另一个也颇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公主穿上毒袍之后痛苦的扭曲，肢体动作怪异诡奇，狂乱、痛苦。她的死亡结局是注定的，近乎于人偶式的属性几乎从头开始，就剥离了成为一个让观众可以喜爱的“人”的全部特质。歌队的伴舞似乎也同样遵循这个原则——“非人地”。四肢，躯体的甩动，配合背景电子音乐，似乎在用肢体语言重现一个女性歇斯底里的内心。

灯光分割空间、突出人物等等的功能且放下不谈。视觉冲击力的极限是两次阴暗森林中突然出现的刺目白光，在舞台前侧的昏黄色调中，宛若天启。此时最能体会到神灵、魔法和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光里面似乎藏着审判和评说。

一种解读方法是把森林看作美狄亚本来来自的地方——荒蛮的大陆。森林始终在场，她随时可以从熟悉温暖的现代文明之家走进潮湿的幽暗的密林；野蛮也始终在场，在她换上的超凡脱俗的白衣下，撕扯这位坚强的、聪慧的女性——“愤怒，这人类恶行的最大根源，已经战胜了我健全的思想。”而两个孩子在沉默中荡着秋千，在野蛮和文明之间不断切换，是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唯一纽带。随着剧情的进展，美狄亚越来越优雅、冷静，只有当涉及到孩子的时候才会突然失去自持。从一开始出场的时候佝偻的体态，到她后来坐在台阶上，安静地听着仆人描述公主和国王的死状，她的脖颈纤长，肩线舒展，脊背竖直，优雅得像一只天鹅。之后的弑子情节，她是那么的挣扎，又是那么的决绝。两个没有性格，没有台词，没有任何人物塑造的，安静到诡异的孩子，留给世界的，只有舞台侧边的两声惨叫。

美狄亚自荒蛮大陆而来，她蹒跚地托着两个裹尸袋向荒野而去。两个孩子角色，导演选择了留白，或许是为了整体风格的压抑，而不愿意两个天真的孩童凿开迷雾的硬壳。但我忍不住想，他们是否有更多的可能性？他们是否能够成为对比、衬托的一部分？雅典王子没有子嗣的悲哀，美狄亚未知的魔法，两个孩子——这里，有没有可以挖掘的点呢？如果让孩子和美狄亚有一个简单的对话，是否情绪可以被推到更边缘、更极端的所在？

然而，该剧也有让我颇为失落的几个地方。我一直在等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声叹息，等待当美狄亚发现她的一切复仇都完美完成了，当她确信无疑伊阿宋已经绝望而痛苦地被甩进深渊的那一刻，她的反应。我屏住呼吸等待的那一个瞬间并没有出现，伊阿宋知道了孩子死讯之后，美狄亚也被失去儿子们的悲恸所俘获。很遗憾。

另外就是一个我认为毫无必要的仆人旁白。开头，索然无味。结尾，当走进白光的美狄亚消失在空间深处，氧气从我身边抽离之后——仆人突然出来做总结性发言，说几句似是而非的哲理句子，十分，索然无味。

然而瑕不掩瑜。我十分感激这场观剧给我带来的所有体验与冲击。是2017的完美结束。

一部戏剧可以给人带来什么呢？一部两千年前的戏剧可以给人带来什么呢？或许是这个：

有些情感和思考，具有永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