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

我想，可能很多人都误解了本片的创作意图，这并不是一部以抨击男权，宣扬girl help girl为目的影片。当然你的确可以说它包含了这样的内容要素，但如果论及核心，它其实却是在讨论一个与此完全不相干的主题——

叙事视角（narrative perspective）

这种主题如此冷门，以至于实在无法吸引流量，目前豆瓣标记看过的人数不到1500人，评分更是只有区区6.5。与影片不俗的演出和剧本相比，这样的数据实在是有些不正常。

所以，颇有些意难平的我就想跟大家来聊一聊，这部影片中讲述的“叙事视角”，到底什么意思？

要理解这一点，首先要做的，你需要把视线从主演Pugh身上移开，去格外关注另一位演员Niamh Algar，以及她所饰演的Kitty这个角色。虽然是一个配角，但从影片结构来讲，这个人物却是起到提纲挈领作用的那个“题眼”。

先来看这个角色/演员的第一次“出场”。

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开头，相信让很多人都感到意外

影片第一幕，从一个现代化的片场镜头开始。紧接着，Algar作为画外音出现。

这是一部名为The Wonder电影的开头。你即将遇到的角色，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们的故事。没有故事，我们什么都不是。因此，我们希望你们相信这个故事……

这种打破第四面墙的做法，让电影仿佛有了意识，在开始之前就向观众宣告了自己的叙事结构：我们在讲述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是否能接受，接受多少，接受哪些，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接着，镜头横移，推进，带领我们一头扎进了1862年的爱尔兰。

等Algar再次以这种“讲述者”的身份出现时，她已经变成了Kitty O'Donnell，而她的妹妹Anna声称自己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不吃东西却依然活得生龙活虎。

此时相信屏幕前任何有基本科学常识的人听到这句话的反应都会跟Lib一样，脱口而出：这不可能。这种认知让我们得以迅速确立了自己的立场，早早地就已经笃定自己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

导演似乎预料到了观众的这种心理变化，于是在Lib听到Kitty告诉她，Anna最后一顿饭吃的是“基督的血与肉”时，立刻借由Lib之口，替观众表达了对村民落后思想嗤之以鼻的态度。

那只是故事，Kitty，我要的是真相

Kitty在影片中是个共存于现实和虚构世界的人

而Kitty则讥讽的回应说，你抵触我们的说法，但却执着于你自己的故事，你不屑于理解我们的信仰，但是却对自己记下的东西坚信不疑。你的笔记本，就是你的圣经。

Lib悻然离开之后，Kitty突然直视着镜头外的观众，第二次打破了第四面墙。

“又见面了。我之前说过，没有故事，我们什么都不是。”

故事，便意味着立场，和视角。同一件事情，所谓的对错，区别不过是你我看待它的角度有差异而已。我们都依赖故事去理解世界，去理解他人。正是不同的故事，将我们分成了不同的群体。

所以“禁食女孩”真相究竟如何？我们先来看看女主角Lib的视角。

在Florence Pugh的演绎下，这位有着坚毅粗粝外形的护士所相信的，是科学的叙事。从她抵达小镇听到委员会的委托那一刻开始，就坚定不移的确信所有发生在Anna身上的事情就是个骗局、闹剧。最终更是不惜冒着进大牢的风险，偷梁换柱将Anna救出火坑。

但是，如果我们换作Anna本人的视角，她真的认为自己需要被拯救吗？

首先从客观上来说，如果不是Lib和修女被派来进行“观察”，按照Anna和家人的计划，她只需要完成33次祈祷，这一“禁食”计划就可以结束了，而在此期间Anna每天都可以从自己的母亲口中获得嚼碎的食物，安全无虞。整个事件说白了就是一场表演，或者说，是一场毫无风险的“仪式”。

Lib发现真相之后，骨子里是对这种仪式不屑一顾的。但是有趣的是，在面对自己的丧子之痛时，作为理性的代表，Lib却每晚也同样需要执行某种宗教意味的仪式（用针扎破手指），然后再借助药物的力量，才能求得一夜安眠。

当然，你可以说Anna和Lib所执行的仪式之间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区别：兄妹乱伦大逆不道，一个11岁的小屁孩更是心智尚未成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影片显然并无意围绕这方面展开伦理或哲学的讨论（Lib片中原话）。仅从主观上来说，Anna通过自己“禁食”来确保哥哥死后能进入天堂。这种认知植根于当地居民的信仰，是一种群体共识，而并非是她受了来自于他人的诱骗或是强迫，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你可以说这种思想极其愚昧，但并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所以，如果我们能够放下道德审判的大棒，放下纠结于这种设定中“性压迫”的意向，不要着急站队的话，你就会从很多细节中发现，安娜的父母本性并非是邪恶的。

比如，Anna的父亲在面对Lib的质问时，回答说自己最希望的就是女儿能好起来，这句话情真意切，不像作假。

而Anna的母亲不仅费尽心机想出趁亲吻女儿的机会偷喂食物的“作弊手段”，而且后来在看出Lib要偷偷给安娜喂汤时，还一边纠结着，一边默许了Lib的做法。

镜头缓慢推进，对Anna母亲进行特写。显然她已经了解了Lib的意图

正如同Will所说，这些人，你并不了解，他们的祈祷和信仰，都是行动，你不能就此判断他们辜负了自己的女儿——潜台词便是，Lib你怒不可遏，只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方式不符合你的视角罢了。

那么Anna这家人的视角下整件事情是怎样的呢？其实有另一个更具代表性的场景可以说明。

一家人在吟唱中达成了某种共识

当时Lib在Anna身边“看守”了几日，却始终没有找到Anna接触食物的途径，于是颇有些恼羞成怒，开始禁止Anna和家人接触，想要以此来逼出真相。被强行带离的Anna家人立刻明白，安娜即将面临的将是一条死路。于是在短暂地表达了愤怒和悲痛后，他们站在楼梯口高声吟唱起了圣歌。

这个场景，在未了解事情真相之前，你或许会觉得非常可笑，但当你事后知道安娜禁食的秘密后再来回来看，你就能品味出他们这个举动中的“悲壮”之情。那一刻他们仿佛是为Anna送葬，歌声中他们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即便牺牲Anna，也宁愿以此来换取死去孩子的灵魂。

为了让观众进一步明白这家人的行为逻辑，导演在此之后安排Will这个角色向Lib发出了警告：你如果执意切断Anna和家人的接触，那么他们就会因为害怕败露后被逐出家园，逐出教会，甚至受到法律制裁等等顾虑而被迫假戏真做。那么，Anna有可能会死。

注意，此时Will丝毫不知道真相如何，并不了解Anna一家作出如此行为的动机，但是却对整个事情的后续走势预测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之所以能做出这种预判，就是因为他是本地人，了解这里人民的信仰、习俗，或者说，了解他们的“视角”。

而这便是Lib身上本质的不同。对于Lib来说，她关注的是事实，而对于以Anna为代表的人群来说，他们秉承的是信仰。这之间虽然的确有差别，但本来不需要走到以生命为代价来分出对错这一步。

或许，仍然有朋友要问，那么小镇上的自治委员会呢？如果安娜家人不是罪魁祸首，那么这件事情就一定怪罪在那个神父，或是那个医生，或是其他什么人身上。

你看，这就是立场先行下的视角所寻求的叙事方式，或者说，这就是“故事”这种行为本身的桎梏，那就是：一定要有反派，一定要有对立面，否则，我们便会无所适从。

这种思维定式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在此我们不做展开。而影片中，导演则通过Will和Lib之间的一番对话对这种视角进行了否定。

当时Will问到，是教会在利用她赚钱吗？答案是否。

是医生要利用她成名吗？答案依然是否。

是房东弗林想要牟利吗？答案再次是否。

所以如此看来，这件事中，居然无人在主观上想要获利，没有人是真正的“反派”。

虽然客观而言，如果Anna身上的神迹最终得以证明为真，很多人都会得到好处，但这终究不是Anna禁食的起因，也同样不是委员会“观察”Anna的动机。

这可如何是好？

影片最后一幕，Lib、Will 和 Anna乘上了开往澳大利亚的轮船。他们坐在一起共进晚餐，Anna慢慢地吃着东西，然后镜头从他们身上移开，再次回到现代片场。女演员Niamh Algar出现在画面中，此时她已经不再是角色Kitty，一身黑衣地站在那儿，然后第三次打破了电影与观众所处现实世界的界限。

她低声说，“in,out,in,out”。

这句台词源自Anna在把玩Will送给她的魔术玩具时的自言自语。

那只画片中的“笼中鸟”，既是在影射片中的Anna所处的困境，也是在向观众发问，“你究竟相信什么？是固守成规？还是愿意改变视角，去调整、演进你的观点？你是哪种人？”

导演希望观众在影片呈现的所有理性与信仰相碰撞的情节中进行思考，但是很多人依然迫不及待地进行了站队，选择了故事中的in或是out。但笼中鸟的笼子，指的不就是这种屏蔽所有外界信息，单凭自己固有认知来理解世界和他人的茧房吗？

In. Out. In. Out.

延伸阅读：历史上真实的“禁食女孩”(原著的原型故事）

——来源Wikipedia和Collider网站的相关文章

19 世纪，英国出现了一股被称为“禁食女孩”的社会现象，很多年轻女孩声称自己可以几个月不吃东西。这其中最著名的案例是一位名叫Sarah Jacob的女孩，她于1869年死于饥饿。

Sarah自称从十岁起就长期不进食，而她的健康却没有受到任何明显影响(到她去世时，Sarah的父母称其已经有113周没有进食)。这种说法虽然听起来荒谬至极，但当时却让很多人信以为真。英国各地的很多人都争先恐后来到Sarah家里地想要看到这个“奇迹”。报纸也大肆报道所谓“禁食女孩”，很多“朝圣者”开始来到Sarah家里，在她面前背诵诗歌和圣经，并碰触莎拉的手。来访者对与莎拉的相遇感到高兴，临走时还会颇具仪式感地为这家人留下一枚硬币。据说，甚至连维多利亚女王也曾计划去看望这位年轻的女孩。

但同时，也有人产生了疑问，因为Sarah看起来非常健康，肤色清新，头发富有光泽，牙齿状况良好。医生们很快就怀疑这是一个骗局，并反对这种打着宗教旗号的狂热信仰，因为不可能有人可以不吃不喝却活这么久。

最初，当地人对Sarah进行了为期两周的调查。在这两周结束后，调查人员说他们的确没有看到Sarah吃过东西。但是，这个过程中男人们被禁止检查Sarah的床，而且她的姐姐也被允许和她一起睡觉，后来人们猜测这可能是她获得食物的唯一途径。稍后，在伦敦盖伊医院医学教授的领导下，对Sarah进行了更严格的调查。4名护士被派往Sarah家里，他们坐在她的床边，随时看护她。护士们被告知，除非Sarah要食物或水，否则不要向她提供任何治疗或帮助。

莎拉始终没有向他们发出过这样的请求，而她在一周内就死了。验尸结果显示，她的解剖结构和脂肪组织总体上是健康的，而且她的肠子里有粪便，这表明她在观察期开始之前一直在进食。她脚上的痕迹证明她曾努力试图打开放在床上的热水袋，这是她能喝到水的唯一方法。

Sarah的父母最终被判过失杀人罪，但制定“观察”计划的医学教授并没有被问责。

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Sarah自称不需要吃东西，或者她为什么要努力证明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而她的父母又为什么会同意这种严酷的调查，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女儿去死？他们真的相信Sarah是个奇迹吗？Sarah和其他“禁食女孩”是第一批被报道的厌食症和饮食失调的受害者吗？

看，历史上对这批“禁食女孩”的行为动机并没有定论，而作者为了写这个“故事”，虚构了一个兄妹乱伦的背景，人为地制造了一个吸引眼球，且极具争议的动机。在这个设定下，安娜的家人是知道实情的，之所以共谋这件事情，是因为他们认为儿子若向到达天堂，则需要安娜通过“禁食”来赎罪。而最终，你我看到的电影，则是基于原著作者视角的故事二次改编而来。

这一切，让你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