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雨,我匆匆赶入影院的时候已然开场。大屏幕中,金黄色的树叶洒落一地,池塘里波光粼粼,跃动着点点碎金,杨之华与好友正围坐在长椅上说着什么。我错过了开头,本想影片结束后再看下一场,以补全心中的遗憾,但是,我终究没有这么做。秋白的就义,是大遗憾,我错过了数分钟开头,只是小遗憾,正如他对快乐的定义: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舍小求大,既是小憾,我又何苦补缀?
我是常州人,自幼便熟稔常州三杰尤其是瞿秋白的掌故,不止一次地去他那觅渡桥小学隔壁的故居看过。在我路过常州市烈士陵园的时候,时常要眺望一眼那三位一体的雕像:瞿秋白、恽代英、张太雷。曾有人撰文曰:太雷霹雳,秋白苍茫。是的,瞿秋白的身体是瘦削而孱弱的,他的际遇总是那么波折,文人清白的气质注定了他的坎坷——他实在不是一名好的政治家。他没有指挥千军万马纵横驰骋的气概,但他有爱,有心,有情。
在外白渡桥上,窦骁饰演的瞿秋白对董洁饰演的杨之华说:“革命是要流血的,你们是我的学生,我带你们走上革命的道路,真不知道是不是错了。”秋白的如此的表述,或许在某些历史阶段,就被认定为是动摇不坚定或是软弱的象征吧?他一定不会说出“中国人多,死掉一半也没关系”这样的豪言壮语,但是仁者爱人,有一颗爱心,便是女子温暖的依靠。倘若他说了别的,也便不是他;缺了这份心,杨之华对他也便不会爱慕如是。在我看来,任何轰轰烈烈的大鸣大放也抵不过对这句话体现出的人和生命的尊重。欧洲的人文主义早就在文艺复兴时期传播四方,而瞿秋白的思虑在中国近代史中,微渺得不如一颗尘埃,乃至身后还要继续接受批判。革命要流血,革命成功之后继续流血,疯狂而热烈。今时今日,我们扪心自问,我们能否如秋白一样去尊重生命?他的话,又岂能视作是对革命的质疑呢?
我十分感谢导演没有把被捕的瞿秋白刻画成遍体鳞伤却大义凛然地大骂国民党反动派的传统烈士形象——因为那不符合真实的历史。片中,劝降的人讲得诚恳,被劝降的人说得坚定。大家都在表达内心的想法,有着起码的相互尊重。瞿秋白在最激愤时候也只是顿了顿酒杯,这是多么符合他个人修养的细节啊。儒雅的他一定不会破口大骂,也不会掀翻桌子拂袖而去,他只是轻轻地告诉诸位,自己绝不会接受释放条件。声微义重,以小见大,这才是瞿秋白文人的真实反应。
舍生取义,瞿秋白做到了。但是,他所彰显的精神,并非是共产主义者所独有,而是不分民族、信仰、文化的人类所共有的意念与执着。内森黑尔那句“I only regret that I have but one life to lose for my country”曾经感动了世界。而在中国,它被称作士大夫气节。我们记得颜真卿,记得文天祥,记得方孝孺,我们却忘了被冠以革命标签的瞿秋白,他们本是一类人。不,不止瞿秋白,还有许多仁人志士,他们不是出身穷苦的工人农民,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知识,有抱负,本可以著书只为稻粱谋求个安稳富贵,但是他们不能无视饥寒下的啼号,他们活得不自私,活得不平庸,他们革命,是为了别人也能活得和自己一样好。在生死关头,他们的信仰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都凭着这股气节而舍弃了生命。
若是说瞿秋白软弱,那末他的死则已然驳斥了一切流言蜚语。就义之时,秋白笑言“此地甚好”。于是,导演就让他走向真快乐的长汀草长莺飞,让它美不胜收,让它配得上瞿秋白的高贵儒雅。就义的场面不去他处,拍摄于常州溧阳,南山竹海一地青翠,湖水微澜。当窦骁笑坐在花间,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书本上秋白的脸庞:像,太像了。当年瞿秋白就义的之时,也一定是如此勇敢地微笑。在那么多的影视作品中,瞿秋白总是个配角。这一次,窦骁浑身透露着淡然与谦和,弥漫着不骄不躁和彬彬有礼,充斥着智慧与才华。他不再是山楂树下青涩纯朴的老三,而是活生生的知识分子瞿秋白,他让我隔着时空看到这位江南才子俊秀青年的真容。我瞬间明白为何杨之华为如此爱慕自己的老师,她爱他的优雅,爱他的学识,爱他的温柔,爱他的浪漫,爱他的坚持与执着。
瞿秋白与杨之华,不是在窑洞里开着交谊舞会相识的革命领导与革命学生,不是组织强行安排的城市女兵与大老粗军官,他们是浪漫的,有情趣的,他们对爱情的追求,与我们没有任何分别。我们看了太多的《激情燃烧的岁月》表现的革命夫妻,那是经由争吵冷战儿女牵绊岁月浇铸的亲情,不是秋之白华那纯粹的爱情,他们之间无须放弃原则,也没有忍辱负重,有的尽是相互的欣赏与吸引,十年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相比窦骁的清癯与温雅,董洁那一身浓浓的女人味也让人感到十分地温馨。董洁总是适合饰演贤妻良母的绝色,因为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吧?不大红大紫,不炒作绯闻,但总是安安静静地拍戏,就像戏里的杨之华,认真地上课,默默地操劳,外表柔弱而骨子里坚强。她和秋白应该都是很真的人,不善做作,不懂虚伪。瞿秋白能够说出内心的话,杨之华可以追求自己的爱情。哦,对了,还有沈剑龙,也是很真的人。镜头中,杨之华从屋外走到屋内,瞿秋白凝望着她,沈剑龙转身面壁,一首诗“借花献佛”般泰然案几之上。三个人默默地完成着使命的交接与爱的转移。从此,革命路上多了一对伉俪,人间多了一对朋友。
瞿秋白是一位有心的丈夫,也是慈爱的父亲。独伊本非他亲生,但是好爸爸则总挂在口上。我记得幼年时候读到一篇文章中说,独伊喜吃梳打饼干,瞿秋白每次出门办事夜晚回来,总是要在熟睡的独伊枕边放一罐梳打饼干,让她一早起来就有惊喜。父爱如山,高而寡言。当我们看到瞿秋白诙谐地告诉独伊自己的咳嗽是另一种外语的时候,谁不想拥有如此博学、慈祥、亲切而可爱的父亲?
多余的话,也被写在了片尾曲《携手》中。如今,倘若再有人说《多余的话》是瞿秋白一生的污点,我就要问,披肝沥胆地袒露心迹何过之有?还有谁有此勇气?他叛变了谁?伤害了谁?有辱于谁?如此谦谦君子,却被硬生生卷入了历史的洪流甚至一度被推到了历史决策者的高位。当生命即将终结,他是不是有权利放下一切冗杂来反思自己的一生?一个有着正常情感的人,当遇到挫折,他一定会有困惑,当遇到危险,他一定会有所担心。革命者首先是人,革命的目的是为了人活得像个人。我还要反问,想活有错吗?留恋人世间有错吗?赞美豆腐好吃有错吗?有些人还要在高大全的虚假英雄主义里浸淫多久?是不是只要参加了革命,就必须六亲不认,就必须终日投身政治,就必须舍弃小我的一切?那与文革时候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泯灭人性的做法何异?我十分感谢导演,能把瞿秋白还原成他本来的样子,也感谢整个摄制团队能有勇气向《多余的话》致敬。我情愿瞿秋白只是一个才子,著书立说,不问政治。
片中,当瞿秋白最后一次离别杨之华,漫天大雪纷飞。瞿秋白想起了牺牲的战友:向警予、张太雷、恽代英、蔡和森、邓中夏,他清晰记得他们牺牲的时间和他们的年岁。他仿佛依稀预见到自己相同的归宿就在不远处。当秋白远走,之华泪流,缠绵的音乐响起,我静静哭着,不为革命爱侣的绝诀,只为再一次的生离死别。他给你的“秋之白华”的印章还在,他给你的“赠我生命的伴侣”的别章还在,他已经不在。多年后,你为他缝上的那枚扣子,却成了你们相认的唯一证物。
电影的对白,故意去掉了翘舌音和儿化音,有意模仿江南人说话的样子。乍听之下,有些不适。数分钟后,那股乡音的亲切感漫卷在心头。当时的他们就是这么说话的,现在的我们也是这么说话的。瞿秋白不是北方人,杨之华也不是北方人,普通话的字正腔圆不适合这对江浙恋人,他们不需要硬朗的口吻,他们已然拥有了柔美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