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性而别

这部片有两个翻译名，一个是“因性而别”，另一个是更接近直译的“个别差异”。個人差あります 的日语原意应该说的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是有差别的”，虽然这部剧涉及很多性别相关话题的讨论，但用“因性而别”却有点偏离了这部剧的中心思想。因为须知首先是“人与人之间有差异”才诞生了性别及性别相关的概念，而不是“性别”作为一个先天元素把人们划分成不同的人。整部剧都在努力讲述这个道理：人和人是不同的，我们要更多去理解他人，而不是傲慢的武断的做出标签化的判断。性别尽管是这个顶层思想下面重点讨论的，但只用性别视角看这部剧还是狭隘了。

所以，评论里各种不同观点也就不奇怪了，不同的人，当然看到的是不同的内容，然后产生不同的评价，这也是“个别差异”。那我先用对评价的评价来表达我的“个别差异”。

- 有人觉得剧情太平了。我觉得剧情走向的反转和隐藏设定的抛出还是频率挺高的。觉得平的人或许是因为觉得叙述方式没有去夸大突出这些设定。但在我看来这恰恰是这部剧的特色：用娓娓道来的方式平和的向我们讲述一些创作者想表达的思考。无论是对话、心理对白，还是演员面对变化时表现出的情绪反应，都没有过度的夸张，这放在一个本身很不真实的“异性化”病症设定里本身就有一种反差，这反而增强了某种真实感。

- 有人觉得俗套、能猜到剧情走向。虽然也看过一些性转或讨论性别差异的作品，但这部剧还是让我有一些新奇和意外之处的。

- 有人不能理解男女主或某些角色的想法，觉得不靠谱或不真实。我看下来对每个角色的想法转变都还是挺理解的，后面也会说说我的理解。更何况在“异性化”这种本来就很不靠谱的设定下，我也压根就没怎么考虑人物言行的合理性，也没什么严苛要求，因为在我看来这种不靠谱的设定中的故事，只要不要太无逻辑的瞎掰或让人不适的不合理就行，重点是在这种设定中一起来思考探讨一些相关主题。当然，这个标准是主观的，每个人的观看需求也各有不同。

所以整体而言，这部片对我来说更像一道思考题，或者说科教片，而不是腐剧、百合剧、性转剧、纯爱剧、狗血家庭剧，如果想得到该类满足其实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

下面说说我看到的题面，参考答案，和我给的答案。

1、为什么开场时苑子对丈夫晶关系不冷不热，但晶异性化后，苑子反而跟他关系变好了？

苑子跟晶关系不好，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她在这段亲密关系中是受压抑的，无论是喜欢的香水无法在家中实现，还是表达的欲望在丈夫回家后的一味输出而毫无诉说机会；二是因为生活的重复枯燥让她失去了关系中的新鲜感和活力（这其实也是她写不出新书的原因）；三还有可能是因为她心里有心事，即因为怕要孩子影响工作。

在这些压抑背后，我看见了两层更深层原因，一层是对亲密关系的固有信念，另一层是关于性别角色的固有信念，这两层限制性信念才是造成压抑和失去活力的深层原因。

例如“习惯性满足对方的需求（如觉得对方不喜欢香水味）却未跟对方确认”，“习惯性倾听并被动回应而不敢或不愿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从剧中我们很难了解这到底是因为苑子对关系的看法，还是因为“面对男性的女性角色”而让她选择了这样压抑的回应方式，或许兼而有之，否则就不会在丈夫异性化后她很快就开始指示丈夫要收拾东西了。毕竟，“教育妹妹收拾东西”是理所当然的，而“教训丈夫收拾东西”这在日本文化中很可能是难以被接受的，但这里实际上也有文化差异，相信中国的家庭里，妻子让丈夫收拾东西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理启动摩擦。

当丈夫异性化后，一部分因性别带来的限制性信念被解开了，这让苑子有了一种松动释放的感觉。另一方面，夫妻之间开始进入新的角色关系，那就是“女人与新手女人”的关系，在这段更新的关系里，苑子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作为新手女人的老师，而这给她带来了价值感。这些原有束缚的松动、新角色关系带来的欣喜的价值感，都让苑子在这段关系中仿佛重获新生，于是从苑子视角去看，关系变好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值得品味的亲密关系的问题：

a、个人的某些欲望在关系里受到压抑、关系埋于生活的重复枯燥、跟关系有关的不坦诚的心事，这些都是让关系枯萎的诱因。抛开剧中的具体情节，单说这几个诱因，哪段亲密关系没有经历过？你当前的亲密关系你确定没有受他们影响？

b、松动原有僵化固化的角色认知，注入多元角色，能让亲密关系回春。想想跟另一半之间，互相对对方的期望，对自己所扮演角色的定位，有多久没发生变化了？在履行的行为方式，有多久没变化了？除了既有的伴侣关系，两个人之间是不是还可以有新的关系进入生活？无论是师友关系、朋友关系、还是协作伙伴、奉献与被服务等关系，只要在原有关系中注入变化、发掘新的角色，两个人都能从中收获更多启发和成长，也能获得新的满足，这是让关系保鲜的途径。

c、我们在关系中，正在给对方带来价值吗？我们正在关系中接受对方提供的价值吗？人都希望在关系中自己是有价值的，这不仅仅需要自己付出，也需要对方反馈以使自己得以确认。我们经常表达这些反馈吗？我们经常声明自己正在努力给对方提供什么价值、以及确认这些是不是对方最需要的吗？

2、为什么异性化后苑子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而晶却很难接受？

原因其一，“女人的生活”对苑子来说是习惯的，但对于晶来说是陌生的，这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不同难度，陌生常让人恐惧，我也在晶的反应中看到很多忐忑、不安、震撼、恐惧。

原因其二，是如前面1提到的，苑子很快从关系的变化中受益了，所以接受得快，而晶即便走出社会也首先遇到很多不适，前期痛苦大于快乐。

我更关注到的是晶诧异且略带不满的看着苑子说“为什么你这么快就接受了”。这很真实。当我们不是身处其中时，我们常常难以体谅当事人的艰难，而更容易从自己想法出发去做一些我们认为对对方好的事。其实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一分“我更感受到帮助你让我很开心，而没那么在意你到底真的有没有更快好起来”的心思吗？我想，正是察觉到这样的心思才让晶问出那样的话。想想也是，我遭遇这么难以置信的恐怖的事，我还没走出来，你不但接受了而且帮助我的时候那么开心，你开心的是什么呢？

事情可以变成很多别的事情，但这种模式在人们安抚另一个人时，屡见不鲜。人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在乎他人的痛苦，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理解他人的痛苦，且常常不自知。

3、晶为什么要跟雪平发生关系？为什么他要出轨？

其实剧里给了参考答案了，那就是苑子所说的：虽然他出轨了，但我跟晶的关系不只是夫妻，还有姐妹、母女的关系。晶异性化后处于心理不稳定的状态，他出现这种情况对苑子来说是可以理解，且苑子为晶的失身产生女儿（或说同性亲属）被玷污的感觉。

这就很有趣了。话分两头，先说晶的心理不稳定状态究竟是啥，再说苑子这一头为何能理解。

剧里通过几个细节描绘了晶异性化后性心理的变化，例如看见工人手臂肌肉产生欣赏和兴奋，被雪平的外套盖身上产生娇羞，夜晚睡不着欲求不满的烦躁等，这都在说一件事：

女性身体让晶拥有了女性对男性的性欲，这反映在性心理上就是对男性的各类信息产生性兴奋。也就是说，性心理跟身体激素是相关的，至少，身体激素是能诱发性心理的改变的，从而让身体女性者产生对男性的性欲。之所以补充后面这个更严谨一些的表述，是因为同类情况在真寻身上仿佛就没有出现（无法说服自己跟大叔发生关系）。这就是第一个原因：女性身体给晶带来了对男性的性欲。这是基础。

第二个原因，在后面晶跟真寻所说的话里也有callback，是她体验过这个过程后的经验总结，那就是：情感会因为双方性别的不同而产生质变。

晶跟雪平原本是搭档、同事、好兄弟的关系，这种关系因为是同性，所以很纯粹，但如果一定要拆分，那它大约是由欣赏、协作默契、互相帮助、相互理解等等关系要素组成的。但当晶的身体变成女性后，不仅仅有前一个原因所说的晶的性心理变化，也有雪平本身面对女性身体的晶而产生的性心理变化，佐证就是雪平之前会直接帮晶清理头上的碎屑，晶异性化后雪平不会这样做了，这一点晶自己的心理对白也有提到。也就是说，晶的身体变化，同时让他们两个人都发生了性心理变化，其实他们已经互相把对方当做异性了，区别只不过在于，晶有男性时的记忆和心理特征，因此把雪平当做同性的部分仍然存在，或许雪平的原有关系中的记忆也存在，但这些在荷尔蒙、酒精、性冲动刺激下，对他们发生关系毫无阻碍。

这是一个有趣的情节，它在告诉我们：

a、身体冲动大于理性与原有记忆；身体冲动本身就在改变性心理，因为感受是认知的基础素材，感受先于认知

b、欣赏、默契、互助、相知，这些关系要素发生在异性间时，是否几乎无限趋近于——爱情？这又回到那个老调重弹的问题，异性之间到底有没有纯友谊？

我的答案还是愿意理想主义一点相信是有的，但前提是，双方互相牢固约束住自己身上的身体冲动，并在长期的相处时光中维持这种边界感。不是做不到，但挺难的，比如剧中这种酒精的场景，就是一定要规避的。

而苑子所说的晶的心理不稳定状态，指的就是这个：对于自己已经是女性的事实，还缺乏相关的认知，尤其是关于如何维系跟男性相处的边界感的经验。一个有相关认知或经验的女性，是不会轻易跟一个男性在喝多之后还同房共处的。

所以不是晶要出轨，他的出轨在我看来是可以谅解的，一个刚出生几天的新手女人，还不会处理跟男性关系（甚至毫无意识）而犯了个错误。如果不是有几十年社会经验，甚至简单点看做失足幼女，会更容易理解晶的内心体验。这反过来也说明，晶尚未用一个女性的角色身份来看待她跟雪平的关系，这就是他会犯错的原因。但这放在短期内性别认同紊乱的背景下，是容易理解的。

回到苑子这边，她所说的夫妻、姐妹、母女的多重关系，让她更理解了晶。这跟她后面说的“仿佛变成多倍的爱”是一致的。这又带来有趣的推论（基于剧中情节）：

a、多重关系中的情感会叠加，会让我们更爱一个人。

b、多重关系中建立的对对方的认知，会丰富我们对另一个人的了解，让我们更容易理解对方，也更全面看到对方的各个面向

实际上，这种多重关系在真实世界里并不罕见。幼年父母中有离世的，长姐或长兄，对弟弟妹妹的关系就会多一重仿佛父子母女般的关系，我们很容易看到这样的关系是更深厚和难得的。而 b 的推论更指向——假如亲密关系中，我们的男性面和女性面都能更多的呈现及表达，我们在交互中能以更多面貌的自己出现并跟对方互动，那么这段亲密关系中的彼此将拥有更深度的相互理解。

然而后者在现实中实现挺难的。能让自己异性面的部分存在、出现、甚至建立跟对方的新样式的关系，这本身就是极难的。但这给我们打开了亲密关系的另一扇大门。更深入的探讨就已经是另一个问题了。

4、雪平为什么反省说酒后乱性是想要占有优势？

这里雪平的表达被日语翻译出来后显得有点意思不明朗。实际上是雪平看到晶异性化后因为更懂女性心理而工作表现突出，自己羡慕嫉妒，想自己仍拥有工作能力的优势，于是通过跟晶发生性行为，潜意识里想要保有这种优势感。

这段情节点出来的意思挺有趣的——SEX对男性来说是为了“征服”。谁说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从心理层面来说，男人才更有这样的心理。女人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只是社会对女性资源分配不足而逼迫女性不得不如此的一种过去频发的社会现象而已。

当然男人有这样的性心理也挺容易理解的，不过就是在潜意识层面对“探索世界”和“扩大繁殖机会”两种欲望的类同而已。

5、苑子有爱上部长吗？部长为什么选择放手？

剧里参考答案是苑子没有爱上部长，只是当做一个很好的朋友，所以在觉察到部长对自己的情感后，很快选择了挑明，苑子在剧里的心理对白有直接提到。

部长放手的原因更简单，教科书般的关于爱的观点——“我爱你与你无关，爱不代表要拥有，不表达出来的爱情也是一种爱情”。

有趣的是想从这段关系里看两个事情。

第一，苑子跟部长的关系，虽然苑子对对方没有爱情，但在我看来这是一段真挚且深刻爱情的前奏——对对方真实样子的深入了解。亲密关系的亲密与深度，都是建立在相互了解的深度上的。但在苑子和晶的关系里，他们的相互了解是不够深入的，他们只是从最初朦胧的对对方的好感和吸引中，自然发展到了婚姻的地步，但晶不了解苑子喜欢香水，苑子也不了解晶其实愿意为了当好父亲承担更多家庭责任。因为没有这样的深度了解，所以苑子在原来的夫妻关系中所获得关系的情感满足是不足的，这恰恰是为什么苑子跟部长的关系看起来这么像苑子也要外遇的缘故。

但苑子最后选择澄清这段关系，也跟部长讲清楚。这是因为苑子一方面感受到自己对丈夫的情感依然存在，另一方面也有夫妻关系本身契约的影响。在这一段关系里可以同时看到亲密关系的三个部分：朦胧的性吸引、相互了解和欣赏的情谊、稳固的契约情感。如果简化一点理解，这几乎就是狭义爱情、友情、亲情的化身。

第二，爱不代表要拥有，跟爱情的占有欲之间的矛盾。

在我看来，爱情的占有欲跟爱情的付出奉献不求回报，这是爱情中对立共存的两个部分。如果没有占有欲，就根本不能称之为爱情，但只有占有没有奉献的爱情，那自私的模样也很难称之为爱。恰恰就是二者同时存在且共同构成爱的内涵，才使得二者更稳固的存在并更有意义。

部长不是不想拥有，但正因为想拥有，这种放手才更显得宝贵而体现出他把对方的幸福看做高于自己的快乐，而这更凸显这份爱的真挚。

现实中也有已经处成亲人的伴侣，相互的付出奉献已成为本能，但假如毫无占有欲或占有欲无法凸显，这段关系也会失之于平淡。小别胜新婚的原理，正在于通过地域阻隔让人意识到“拥有对方并不是理所当然的”，相逢时占有欲获得了变相满足而已。其实这一点也是可以被利用来给关系注入更多活力的。

占有与奉献，矛盾，但必定同在；平衡，方得幸福。

6、晶为什么刚变回男性时，跟苑子ML会想起女性的自己而无法实施？

因为那是晶第一次经历过女性身份认同后，首次回归男性身份，所以也是第一次保留有之前女性认同来面对妻子。女性晶面对女性苑子，这是晶第一次体验到跟同性ML的感觉——剧中具象化的表达——那就是一种跟自己ML的感觉。

为什么大多数人无法接受跟同性ML？因为同性=像自己。在长期的社会文化训导中人们已经习惯了必须与异性ML。晶觉得妻子是同性，又跟男性异性的雪平发生过关系，当然就不习惯跟同性妻子再发生关系。只是这个“跟自己ML”的意象总有一些别的意味，或许它像是一种映射，即同性ML会让人产生一种自我认同的混乱，它在伦理上的禁忌就仿佛自己跟自己ML一样荒谬而让人无法调起欲望。

但我也在想，这种伦理的禁忌，它归根结底只是一种社会文化建构，但何以在漫长历史中始终保持稳态的同时又始终保持稳定比例的例外呢？

7、结尾编剧为什么要让晶怀孕？

结局是让挺多人意外的，我看到时只是稍稍想了一会就接受了，倒没有那么多惊喜。

原因在于：当苑子开始尝试接纳与女性同性sex时，就意味着苑子已经接受了即便晶一直是女性也没关系，也意味着苑子确认了她喜欢的是晶这个人，而跟他是什么性别无关。而当晶接受苑子的心意并放弃离婚，打算跟苑子继续在一起时，也意味着，晶决定了即便做不回男性，她也愿意跟苑子继续在一起。既然这两个人都做好准备了以女性同性夫妻的方式生活下去，那关于用试管婴儿来要孩子的方式，谁来怀孕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但我觉得这里让晶怀孕是一个好结局。因为如果还是苑子怀孕，故事走的就是：平凡生活——意外打破——回归平凡的路线。但让晶怀孕，就意味着它在诉说：男性也可以成为女性，即便在要孩子这个当前认知中只有女性可以做的事上也如此。它的力道是更强的，是更反主流文化性别认同的，是对当前更强势的男性话语的对冲，是更有积极意义的。

这并不是在说，男性也要怀孕或男性也可以怀孕，而是用怀孕这个极其女性标签的意象来坚定的传达：男性可以拥有女性原有定义的特质或特征。这个意思背后的基础，也就是本剧的中心思想：个别差异。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所以如果一个男性拥有某些被社会定义为是女性才可以拥有的特质，请尊重和理解它。

8、最后说点什么

过去在提到平权对男性有什么好处时，会说，打破性别刻板印象，这也是对男性做自己的一种释放。

看完这部剧后，觉得平权的、没有性别偏见的社会，还有以下这些好处：

a、人与人之间更多包容和理解，而这才是真正的“和谐社会”。因为我们或许不可能也不想变成另一个性别，但我们的真实自我中，一定有那么一小部分，并不符合主流社会文化对该性别的设定。松动它，我们更能成为真正的自己，获得个性的自由。

b、更丰富立体的亲密关系，更多的爱。不同面向不同特质的自己，一定会跟另一个如此的人，产生更多不一样的、不受限于常规男女关系定义的关系，而这些立体多维的关系，会让两个人之间的爱加倍。

我们首先得是一个人，一个独特的人，才谈得上男女性别。

性别不是鸿沟，傲慢和偏见才是。

性别只是我们看见自己与他人时，一副有色眼镜。

我们感谢它帮助我们看得更清楚了。

我们也需要不时摘下它来，靠近一点，亲眼去看看真实的他人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