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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深焦DeepFocus
似乎少有香港导演如吴宇森、林岭东,在创作生命的多数时间专注一种品牌和类型耕耘;似乎也少有如香港影人般,总面临被叵测变幻的时代、体制、市场淘汰的风险。为了顺应不同出口市场的需求,迅速练就出“十八般武艺”,在各种类型、语境、价值导向、意识形态中摸爬滚打;相比美学探索,不如说是生存需要。
而跃幅之大,甚至到了瞠目结舌的程度,谁能想象拍摄“《古惑仔》系列”闻名的导演会受邀指导讲述“开国元勋”革命青春的《建军大业》(The Founding of an Army,2017)?
出路,仿佛曲径迷宫,成为不仅摆在每位香港影人面前的“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回归以来,陈可辛这20年的创作距离其成名作渐行渐远。但借由他“从未失手”的履历,提示了如何有意识的在目标市场迁移的过程中“保持姿势”:从尝试打通亚洲三地的《三更》(Three,2002)系列;到CEPA签署初期启用亚洲明星团战略投放的《如果·爱》(Perhaps Love,2005)、《投名状》(The Warlords,2007);当内地成为全球数一数二的票仓后,则全面拥抱内地明星聚焦大陆题材的《中国合伙人》(American Dreams in China,2013)、《亲爱的》(Dearest,2014),再到实现“将个人理想和中国梦结合实现共赢”的《夺冠》……
在这些“顺势之作”中,细心的观众会发现一条为“港人北上”摸索出的成功之道——心的回归。
但一味的顺应,既不能作为困于瓶颈的抵赖,更不能变成战无不胜的法宝。“万变不离其宗”的依然是各种类型间暗涌的作者表达。下文以《夺冠》为轴,从“恒定主角”、“视角迁徙”、“两难之境”、“时间横断”四方面,探讨陈可辛贯穿其创作的语法和母题。
恒定主角
在陈可辛所涉猎的类型文本中,贯彻着一项“恒久不变”的核心要素:主人公人设的统一性。《甜蜜蜜》(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1996)中李翘、《投名状》中的庞青云、《夺冠》中郎平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答:她/他是不畏质疑、不改初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至不惜斩怒情缘、六亲不认、佛挡杀佛的人。
其主人公异乎寻常的执着顽强,人际冲突反而坚定了其斗志,只有时间创痕才能让她/他暂时回首、心生恻隐。这是其电影最动人的经典时刻:李翘与“米老鼠”的悲怆重逢,以及在老友手机中想起的国歌。在对张彻名作《刺马》(The Blood Brothers,1973)进行重构中,作者将阶级无法僭越的愤怒和绝望作为翻拍的核心。对以陈可辛为代表的香港电影人而言,或许依然“芒刺在背”——任何对裂痕的漠视都将是一部损失惨重的血泪史。
为了坚守这个人设,陈可辛不惜触犯一个当今教材“明令禁止”的创作大忌——其主角缺少人物孤光。从头到尾似乎并未发生动摇。要注意的是,李翘、庞青云、郎平等主角们在各自影片中经历的只是境遇的浮沉,而非其性格颠覆。
或许是生存于时政敏感带,所以本能的偏向自我依靠,与其说陈可辛不相信人会轻易动摇,不如说他对人转变之后的去向更为困惑。
为此,他执着为影片中(不论正邪)每个角色建立一套坚定的处世哲学。有了这份坚定,角色便有了魂魄,有了态度延展生命轨迹。在双人轨迹交织中形成冲撞,并在冲撞中逆推出坚毅面孔和所处立场。
或许是顾忌这样一位满溢作者个人价值倾向的“强人设”很难让观众一上来代入认同,作者巧妙地施行又一“不变”的怀柔策略:通过置入一个(同行的)旁观者视角,让观众循序渐进的接纳主角/作者的核心价值观。
故事在主角与旁观者(多为片中另一位戏份相当的主人公担任)的相识和冲突中,导向第一个冲突事件(在“九本格式”剧本中第四本的位置)的引爆,而叙述视角借此向其主人公迁徙。
视角迁徙
在《甜蜜蜜》中,观众跟随初来乍到的黎小军见识陌生的香港和张曼玉饰演的李翘。随着他渐入本地生活,并与李翘日趋亲密,作者欲盖拟彰地剥离着李翘的身份(以及内心世界)。
随着第一次街头分手,李翘拒绝了同款戒指并吐露了实情:“黎小军同志,你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我,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你”,主角的核心目标被和盘托出,成为其与旁观者间无法修复的(观念)裂痕——至此,陈可辛要求观众进入李翘的视角,重新审视这场爱情。
《投名状》则“如法炮制”。通过三弟姜武阳的回溯视角去审视大哥庞青云的一生功过,攻城后庞青云执意军法处置强奸民女的兄弟,并借此将内心觊觎已久的壮志/野心“全天下的百姓都不能让人欺负,我们要做的是这样的大事”一吐为快,成为与对立者赵二虎、旁观者间无法修复的(阶级)裂痕——至此,陈可辛要求观众进入庞青云的视角,重新审视这场恩怨。
《夺冠》在郎平作为绝对银幕主体的前提下,依然通过陪打教练(青年陈忠和)的视角来接近当年身体条件尚达不到上场资格的主角。当再次成为中国女排主教练后,郎平从专业角度坚持当今体育必须结合现代化的技术力量,提出以“大国家队”的建队宗旨,成为其与官僚者、传统者间无法修复的(体制)裂痕——至此,陈可辛要求观众进入郎平的视角,重新审视前两次的夺冠。(值得深思的是,作者回避了郎平在95-98年第一次当主教练的经历;同时通过陈忠和讳莫如深的台词“你以为我心甘啊,可是他们不信啊……现在你能给大家带来暂时的希望”,话中的“他们”是谁?“不信”的又是什么?)
采用恒定主角、视角迁徙的叙述策略,令观众得以从正面和侧面两个方向立体的认知其核心主角。除了更有效传达作者的个人意志外,不能忽视的市场考量是,交替视角讲述同一故事,能塑造出相爱相杀的一组核心形象(“三十年的朋友,一朝的对手”)。相辅相成、不分伯仲、同样饱满、同样立体的“双主角”能够吸引两位卡司相当的明星出演,以“双保险”作为票房的保障。
两难之境
综上,会发现陈可辛作品不同一般主流电影的冲突模式:不依赖性格差异设计矛盾,而通过揭示其主角真实性格而彰显早已存在、难以避免的(观念、阶级、体制等)裂痕。
究其根源,则引出陈可辛第三项“恒久不变”的核心母题:“两难之境”。
《夺冠》通过核心主角以“双雄模式”通过三场决赛,展现一个历时几代人的伟大群体。其贯彻语法“恒定主角”和“视角迁徙”获得了最高效的发挥:通过将大小角色淬炼成有血有肉的圆形人物:郎平与陈忠和、朱婷、甚至被迫离队的国手间的对手戏被刻画成一幕幕触及人心的“高光时刻”。《夺冠》作为一部不掺过场戏的电影——每一幕都可谓在40年的光辉岁月中精挑细选——每一场戏、主角的每一个选择都聚焦于一次在新旧思想、代际、体制、价值交锋中的两难选择。
从《甜蜜蜜》到《投名状》,主角不悔的初衷引发情谊的中止,在价值观念中凸显难以弥合的裂痕。但就对立双方(主角与旁观者)而言,作者却故意模糊对错、正邪的直接判断。李翘在放弃黎小军后,是否应该迅速转向了豹哥?但作为审判者,在小婷眼中渣男无疑的黎小军合适吗?庞青云在弹尽粮绝时是否该与“魁字营”交易疯狂赌命?但作为审判者,为一双军鞋动手杀人的姜武阳合适吗?
在《夺冠》中,其实还有一个不在画框却无法回避的“审评者”——看客/观众。如果有观众置疑陈可辛在表现郎平被骂时消音处理,这其实作者无奈的留情。因为羞耻的不是郎平和陈可辛,而是曾经的我们、被狭隘民族、官僚主义所裹挟的看客。
消音,作为一个被迫存在的视听BUG,成为一个徒有其表的姿势,在尴尬的空余中陈可辛抛给银幕外审评者的诘问是:那么在乎输赢/正确,是因为我们的内心还不够强大?
陈可辛不但通过“恒定主角”否定立场的见异思迁,更通过“视角迁徙”拒绝片面的定性“是非对错/正邪善恶”。
他采用多视角、多维度交织的方式,将传统冲突模式的“正邪对抗”转化为在价值裂痕间主角们的“正正对抗”。从而将其置于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境——不论主人公坚定的目标是对是错,她/他都义无反顾地走到底,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转败而胜,将歧路走成正道。
时间横断
事实上,拍摄《夺冠》又何尝不是一次创作者的两难之境?
相比被聚焦群体40年来的丰功伟绩,在135分钟的有限时长内电影所能截取的无疑仅是惊鸿一瞥。电影作为“浅尝辄止”的时空媒介,即使再审慎的提炼和取舍,都将可能是“一次冒犯”。观众、当事人会本能的着眼于它所遗漏的而非所呈现的内容。
“中国女排”早成为一个永久性的符号,烙印在国民的记忆和神经中,产生着条件反射般的震颤。导致任何人、任何时候试图素描这座丰碑,一个个沉淀在国民心中远去/永恒的画面便会从记忆中苏醒,即使藐视戏剧规律也在所不惜。
从本体论而言,历史时间在再现时间中复活——在流逝中过去的事物以影像的形态重抵现在——在观影中,我们首次经历、我们再次目睹过往和此刻的“双重失去”,而画框中凝结的每一幕都是在女排历史中精挑细选的“高光时刻”。冲动在影像抵临中迸发,又在其时延中留下余迹,双重的情感呈辐射般蔓延,在目光和记忆的交汇中构建起“一个不可能再触摸的真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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