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故事

若没有宫藤官九郎撑场，今年的冬季日剧将黯淡无光。《我家的故事》或许不是宫九作品序列中最好的，但却是最适合出现在当下的。宫藤官九郎一如既往的新与旧、悲与喜交织的创作风格，在前所未有的剧变时代更加恰如其分，而对于几位核心主创来说，这部剧的绝佳时机也注定将成为他们人生中的浓重一笔。

死中有生，笑中有泪

去年，宫藤官九郎（以下称“宫九”）得了新冠肺炎，并且一度症状明显。渡过一劫回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生与死，成了新作《我家的故事》的最主要意旨。如此说来，对于即将退居幕后的长濑智也与刚刚大病初愈的西田敏行来说，剧中的情节似乎也多了一层重焕新生的意味。

二十多年没回家的观山寿一（长濑智也饰），得知父亲寿三郎（西田敏行饰）——同时也是“人间国宝”，能乐艺术家，行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病危的消息。这些年来，寿一从继承能乐的使命中抽身，沉迷于与能乐八竿子打不着的职业摔角运动中。重新回到家中照看重病的父亲，他开始重新审视父亲、家人和自我。

剧中寿一重返念念不忘的摔跤场时，衣服上的“初心”二字，大概最能反映宫九这次的创作心态。《我家的故事》实在是太有他个人的创作风味了。

对立的创作要素，是宫九创作的灵魂，也是他的作品最有看头之处。《我家的故事》可以说是近年来最能显示出宫九这种创作原动力的作品：传统与现代、悲悯与脱线、家庭的凝聚与瓦解，个人的困顿与放浪，乃至生与死，都是剧中构成戏剧性，碰撞出“醍醐味”的对立要素。

《虎与龙》中的落语，这次换成了能乐，依旧不时用新潮的方式加以戏仿演绎；而《少年手指虎》和《早死早投胎》中的朋克之魂，这次被寄托在了职业摔角上。一静一动，反差强烈。而无论能乐还是职业摔角，可以说都是宫九的趣味使然，他热爱用拼贴乃至解构的方式重组这些“画风”浓烈且独特的艺术或运动，就像他同样热衷在剧作中埋进大量的流行文化梗。但在这些外壳的包裹下，大多都还是具有普世性的有人情味的内核。

宫九在处理人情冷暖时，一如既往地摆出一种玩世不恭（或者说无限豁达）的姿态，悲极之时，必有喜剧桥段来“急刹车”，反过来，笑闹一通过后，往往又继之以伤感，频繁的悲喜转换之间，悲与喜成了互相的养料。最极致的段落莫过于第9集，全家人你一言我一语试图唤醒病危的寿三郎，一时间各种笑料（包括黄段子）横飞，老父亲的心率跟着坐起了过山车，接下来又是陡然一转，女儿小舞（江口德子饰）在床前爱恨交织地宣泄对父亲的复杂情感。如此辛辣重口的情绪波动体验，正是观看宫九剧集的乐趣所在。

无我之我，离见之见

《我家的故事》所探讨的家庭命题，是一直贯穿在日本影视作品中的一大主脉络。看着寿三郎的几个子女反复讨论着父亲的护理、遗产，种种生前与身后事，很难不让人想到小津安二郎一系列作品中的类似场景。而大儿子寿一与家庭之间剪不断理还乱，既疏离又难舍的纠缠关系，又与是枝裕和的家庭片作品有着相似的现代性。

在父亲大家长式的教育方法下，儿子越来越怀疑自我的价值，写到这，一切都很东亚。儿子渐趋叛逆，终于逃家而去，走向父亲期望的绝对反面，写到这，一切都很日本。儿子时隔多年回到家中，浪子回头，弥补多年来家庭的创伤，重新凝聚起家人间的情感，写到这，一切都很日剧。在家庭问题上，《我家的故事》多数时候都留守在安全区域内，就像职业摔角，看起来动作幅度超大，却多是默契表演。子女们有冷漠之处，但多能反身自省，且最终还是回到父亲身旁做应做的事；老父亲留下孽债无数，但多被一笑置之，孽债只做风流债。更何况宫九向来憧憬男儿情谊，父子两人的孽障，似乎也成了男子汉的恩怨情仇，摔摔打打间，不知不觉就被背景音乐适时的高潮忽悠过去了。

不过，在一片黄金档的祥和之中，偶尔也能见到宫九透出的一丝冷意。他借外来者，与寿一相爱的小樱（户田惠梨香饰）之口点明，大儿子寿一好像“没有自我”。他又借能乐中“离见之见”的说法，让寿一跳出自身，以第三者的视角审视自己。寿一一直被赋予继承者的身份，这个身份甚至已经成为他本身。父亲献出终生的能乐，父亲喜欢的职业摔角，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当身边的女人将他从这两项事业之中抽离时，他就会无意识地露出“杀气”——这所谓的杀气，无非就是东亚家庭深入肌理，不言自明的一系列词语的集合。

在高密度的笑中含泪的缝隙间，隐藏的是更加悲伤的底色。而宫九的任务正是，让你在意识到一个注定的结局与另一个注定的开始之前，为那些无关大局却又足慰人心的小小奇迹一次次欢呼雀跃。（《环球银幕》2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