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银翼杀手2049》中，“记忆”在两种意义上区分“人”与“复制人”——它记录人的历史，那些镌刻于生命以至今日仍能唤起强烈情感的经历；“复制人”无法辨别记忆真伪，误将输入脑中的他人记忆当作自身记忆，如孩童般纯真。

记忆在人/生命/自我构成中的位置，它如何被无意识矫饰，是石黑一雄所偏爱的主题。从《远山淡影》到《长日将尽》，再到《克拉拉与太阳》，记忆的不准确性出现在疑患神经症的移民，追崇职业理性的管家，以及本该“准确”复刻事实的机器人身上，逐渐洗去名为“失常”的标签，被承认为“人性之常”。人无法准确记录、复制经验，无法还原“真”相。困于记忆，修改记忆，在受困与修改中偏离“准确。而这有限性与脆弱性，正是人性。

记忆无法重现过往真实，却始终是当下的真实。或许该说“回忆”，毕竟意识之外的身体能记住某一时刻的感受，在声音、气味、图像等媒介刺激下重新经历当时感受。战争、事故、关系暴力中经历的创伤便是经由身体记忆在生命中投下长长阴影。

波哥大街头一名男子被公交引擎声触发恐袭记忆开始狂奔的场景，似是暗示《Memoria》开头的那声巨响，与创伤记忆有关。然而电影并未滑向受害者立场的“暴力-创伤-治愈”反思。Jessica听见的巨响是“一种内部的声音”，“an explosion inside me”。它或许造成混淆，特别是只为“我”所听见，不被他人共享乃至承认时；但它不损耗或灭绝生命，而是生命扎根之处， “sounds earthy”。

何为“真”，何为“幻”？震颤灵魂的自我体验, 随他人否定似幻，因承认与共享显真。影片后半段，储存于无机物、有机体的记忆，在杰西卡与埃尔南之间传递（导演为无声的传递设计了可见的象征形式——触摸）。杰西卡听见、触摸、感受，共享原住民的记忆，因此在“你是波哥大来的人类学家吗？”这一具有后殖民主义批评意味的提问面前，答道：“我不是。” 行走在异国土地上，她听见自己，也听见他人的生命之根，是游子而非游客。

观影过程中泛起困倦，抬眼看屏幕，发现故事中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开始模糊。观影归家后，沉沉睡去，做了一场真实的梦。醒来想想，还是觉得具身化的记忆无法具身地分享。片中使记忆变得真实的“共享”，恰是现实中不可实现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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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真”，也不求“真”。我知道上述体悟无法还原导演的真实，甚至无法唤起我内心的赞同——我言说出我欲否认之语。经验真值的确认在具体实践脉络中才有实用价值，不理解不具实用价值的“求真”，不相信个体真实经验可以传递，但相信人类在误解与未知中可以共同生活。共同生活中的沟通方式值得关注、思考，只是不能以消除沟通中的模糊、未知为导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