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完美回忆

菲比·陈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新电影中，一位苏格兰兰花学家在哥伦比亚追寻着一个孤独而神秘的声音。

2022年8月18日

蒂尔达·斯文顿和胡安·巴勃罗·乌雷戈在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记忆》 (2021)

在《记忆》的开头，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仿佛从梦境的边缘发射。它唤醒了苏格兰兰花学家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饰），她远离家乡，正遭受失眠者常有的迷雾：黑夜渐渐变成白天，幻觉渗入清醒的生活。就像电影制作人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之前从他的祖国泰国的东北部森林中引出的鬼魂和怪物一样，阿彼察邦最新故事片《记忆》中的声音也是这般，好似幽灵，又好似来自地球。有时它似乎只能被杰西卡听到；有时又像是从地貌中传出。当我们漂流着穿过哥伦比亚中部，从波哥大到遥远的村庄皮哈奥，声音的起源之谜被它的历程所取代：它如何穿过杰西卡，并让她穿越不仅仅是这个世界。

那个开场的爆炸声是一个来自屏幕外的声音，与任何可见的来源无关。寻找其原因不仅涉及到耳朵，还涉及到所有其他感官。”那是什么声音？”另一种提问方式是：我对物质世界及其行为了解多少？《记忆》的声音设计将平凡的环境噪音推到了聚光灯下：椅子在地板上刮擦时发出的尖锐金属声；黑暗停车场里刺耳的汽车警报声；持续不断的雨滴如鼓点般的嗡嗡声。杰西卡在白天看到一个男人，他听到爆炸声并扑倒在繁忙的路口，一辆回火的公交车成为这个早期场景的关键。当他察觉到爆炸声来自人行道，他仍然跳起来狂奔，仿佛这强烈噪音的虚假暗示就像他的真实记忆一样。镜头注视着杰西卡的困惑，她的脸皱起，仿佛识别到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正被此种令人困扰的差别所解开，也就是：听到什么和明白真正听到的东西的差别。

为了寻找专属于自己的声音，杰西卡在一所大学音乐系的录音室遇见了年轻的音响工程师赫尔南（胡安·巴勃罗·乌雷戈饰）。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描述那个清晨的巨响；将其形象化也是为了用语言分享它。赫尔南的英语和杰西卡的西班牙语一样蹩脚，但他专注而认真，以她的笨拙描述为基础：“就像……一大块混凝土掉进一个金属井里……被海水包围着。”她也借助手势，用手刻划空气来勾勒出球体的大小和运动，但他回应她每个提示时播放的声音都稍有不对。最终，一个表述接近了：“就像从地心传来的隆隆声。”赫尔南打开了一个拟音效果文件夹，这个文件夹都是后期制作的用于模仿现实世界的声音，然后导入一个音轨，它的频率在屏幕上显示为多彩的波形。“看这座山，”他说着，拖动光标，削减峰值以圆滑声音。杰西卡被近乎完美的再现震惊了，说不出话来。

当然，讽刺的是，我们已经听到了这个不可能的声音，并且在电影结束前会一遍又一遍听到它，而不需要笨拙的措辞或者手势来召唤。在去年纽约电影节的一次采访中，阿彼察邦告诉小说家凯蒂·北村，这部电影的音景是“观众和杰西卡的融合”，是电影使这种共享聆听成为可能。就像赫尔南工作室里的杰西卡一样，我们的任务是重新组装记忆——听觉变成了一种搜索，或者一种测试因果关系的方式。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们如何抓住它的独特质感？我们带着一个拼贴的拟音音轨离开了工作室，真实的、录制的声音痕迹被剪裁和拉伸，以服务于一种不真实的声音。

人们可能很容易将《记忆》中的声音解读为最狭义的隐喻，它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放大的比喻或者一个预示着隐藏意义的密文，但我更喜欢诗人玛丽·吕弗勒的定义：“如果隐喻不是空洞的比较，而是一种能量的交流、一种事件，当它以事物相互连接和交换能量为前提时，它将团结整个世界。”在二十多年的多媒体创作中，阿彼察邦让人、地方，甚至是包容它们的画面都能够渗透到这种交流中。毫不奇怪，他电影中最长久的主题是睡眠和康复，这两种状态打开了身体的边界。自从2006年泰国发生军事政变后，阿彼察邦与军政府实施的审查制度发生冲突，此后他将这两个主题用于对国家政治进行更尖锐的批评。在《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2010）中，肾衰竭成为一位前士兵杀戮的业报。而在《梦幻墓园》（2015）中，睡眠本身成为一种疾病，两位古代国王和他们交战的幻影让一群毫无戒备的士兵陷入了嗜睡症。

在《记忆》中，杰西卡的失眠与她姐姐因深度、奇特的疲劳而住院的情况相似。在一次去病房的探视中，杰西卡结识了阿格尼丝（让娜·巴利巴尔饰），一位考古学家，她正在研究最近在隧道施工过程中挖掘出的人类遗骸。在一个无菌实验室里，我们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正在清理钙质凹槽中的土壤，而阿格尼丝则向杰西卡展示了一具年轻女孩杂乱的骨架，这具骨架可能有六千年历史，随意地排列在一张钢凳上，其粗糙的质地与光滑的金属形成鲜明对比。头骨上有一个洞——阿格尼丝暗示可能是开颅的痕迹，邀请杰西卡去感受一下。她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追踪着缺失的头骨，犹豫着，仿佛她的触摸可能释放出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很快，杰西卡面临另一个谜团：当她返回工作室寻找埃尔南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曾经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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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在经过14年的建设，哥伦比亚开通了莱利尼亚（La Línea）隧道，这是连接波哥大和沿海港口布埃纳文图拉的高速公路。这条通道是一个在该地区无可比拟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其被长期吹捧的便利性与政府关于经济发展的口号一脉相承。然而，伊万·杜克总统所称的“整个国家的梦想”也破坏了它所穿越的环境：在莱利尼亚隧道5.4英里的路程中，对中央安第斯山脉的穿越造成了严重的水污染和污染物排放，以至于附近的一所学校不得不关闭。《记忆》中包含了一些关于隧道施工的镜头，一个巨大的地下入口、充斥着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和正在破坏土地的推土机。

莱利尼亚本身在《记忆》中从未被明确提及，但是电影制作的艺术家手册中详细介绍了其建设的历史。这本艺术家手册去年由萤火虫出版社出版，是阿彼察邦创作过程的精彩拼贴，收集了拍摄现场的照片、研究笔记和拍摄脚本的注释。它的视觉流动，不光是某一页，补充了电影自身一些暗示性的集合。一个被挖空的山口和一个头颅上的洞；一个消失的年轻人和一个从虚空中出现的年长者，他们共享同一个名字；两个白人女性被召唤到哥伦比亚，部分原因是她们在当地生物物质方面的专业知识：这些巧妙的双关在《记忆》中的各个角落，足够温和地散落开来，让人感觉像是巧合，实际在阿彼察邦的作品中总是有意为之。

萤火虫出版社出版的关于《记忆》电影制作的跨页

在其前半部分，《记忆》的椭圆形结构似乎与其许多实证研究场景形成了对比。早期，我们看到杰西卡在图书馆翻阅被疾病侵蚀的兰花放大图片；在去赫尔南的工作室的路上，我们瞥见了一个关于制作弦乐器和木材吸收性能的讲座。然后是考古实验室，里面有经过培训的法医专家，他们将古老的骨骼转化为历史事实的陈述。杰西卡自己的研究依赖于持久性的承诺：当她参观一个冰箱制造商的仓库寻找一个存放兰花标本的冷藏箱时，女销售解释了某款型号的专业技术，包括涂层合金和病原体过滤装置，但她真正推崇的是它凝固时间的能力。在《记忆》的行进中，杰西卡追求的是电影本身所拒绝的那种控制，它像是被如此多的叙事遗漏所穿透，声音和图像在其中像风穿过网一样流动。

这种张力似乎对应着阿彼查邦对西方科学的调节功能和相对变化的万物有灵论精神的矛盾心态。他批评泰国军政府扭曲佛教教义，长期把宗教传统的神圣性当作武器来证明压迫的合理性。“万物有灵论已经导致操纵、性别歧视和暴力，”他在《记忆》一书中的手记中反思道。

人们有权进化，接受智力挑战……在某些情况下，对鬼魂的信仰保存了文化，但会阻碍这一进程。当我们在资本主义体系中共享空间和资源时，仪式和信仰需要被记录下来，但当它把人们束缚在他们的泡沫中时，它们就得不到保护。

但是他也承认，万物有灵的直觉仍然充斥在他的世界观，即使现在：“这种一切都有生命的想法，即使我不相信，我也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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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下半部分发生在皮哈奥的一片郁郁葱葱的溪边地带，此处被几十年游击战争所摧残的山脉环绕。在这里，杰西卡遇到了一个在绿树丛中捕鱼的男人，他的名字也恰好叫做埃尔南（埃尔金·迪亚兹饰）。这个年长的埃尔南，就像《布米叔叔》中的主角一样，拥有完美的记忆力，被无尽的记忆洪流所包围。但埃尔南的记忆更像一种漫游式的超记忆能力，能够重播存储在他周围的树木和石头中的记忆。他告诉杰西卡，他限制自己看到的东西和去的地方，因为“已经有很多故事了”。“就像这块石头一样，”他说着，拿起一个偶然的物体，并像传送一样，讲述了一个男人在午休时间被朋友抢劫和殴打的故事，尽管这发生在他们的时代之前，但他解释说，声音的振动“嵌入了这块石头中”。第一个埃尔南试图通过在工作室的封闭环境中重新制作来理解杰西卡神秘的声音；而这个埃尔南则完全受制于他的环境和在他体内循环的声音洪流。

不久，两人就来到了埃尔南朴素的家，他的家坐落在一片摇曳、阳光明媚的灌木丛中。他们分享了一杯烈性饮料之后，杰西卡仔细查看了他的房间，坐在他的床上，停了下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和其他人躲在床底下……我们能听到一切，”她大声回忆道。“他们在寻找我们。”她回忆起母亲触摸她的手指，她的鼻子灼烧，皮肤剥落，但赫尔南打断了她，说她从未在这里。他告诉她，她只是像他的“天线”一样读取他的记忆。“当杰西卡因创伤的感觉而开始哭泣时，他问了一个既尖锐又无伤大雅的问题：“你为什么哭？这些不是你的记忆。”

这个问题可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指责，但它让我们回到了《记忆》中始终存在的特有的紧张关系，关于骨骼、花朵和从大地中获得的故事，甚至包括电影本身的制作。这是阿彼察邦首次在国外制作的作品，他曾表示选择这个场景是因为这里对他和斯文顿来说都相对陌生，斯温顿苍白而瘦削的脸从电影的第一个场景开始就展示了她异乎寻常的存在感。他对渗透性的兴趣如何在一个因无休止的开采而不稳定的地区发挥作用？这个地区的陆地财富（石油、咖啡、兰花）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殖民掠夺的对象。暂且不论莱利尼亚隧道的建设，几十年来，矿业公司一直在不断开采哥伦比亚的黄金。

但是阿彼察邦知道，一个被新奇场所吸引而感到迷失的主角本身就是一种比喻：杰西卡的名字来自于雅克·图内尔的《我与僵尸共行》（1943）中的种植园主的妻子，她也是一名白人妇女，她的巡回赋格曲带领她穿越了被殖民暴力撕裂的土地。他避免了这种异国情调所带来的风险，他不是将神秘感定位在一个地区难以捉摸的地貌上，而是放在一种孤独、令人困惑的声音中，这样的声音也是这部充满不和谐音的电影的主线。也许《记忆》试图询问当丛林、山脉和其中的人们已经充满了自己的故事时，什么样的叙事电影仍然是可能的。在影片接近尾声时，我们终于得知杰西卡爆炸声不可思议的来源：一艘隐藏在森林树冠中的外星飞船。 这一揭示让人感觉有些奇怪，甚至有点造作，但对于一个从他最早的作品就开始一直在测试电影可以容纳多少维度和方式的导演来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注释

1. 椭圆结构：椭圆结构是一种语法结构，涉及从句子中省略单词。这些省略的单词由句子中的其他部分暗示。椭圆结构包括名词省略、动词省略或动词短语省略。

原文链接：https://www.nybooks.com/online/2022/08/18/perfect-recall-memoria/?lp_txn_id=145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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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原文看了挺多遍才大概看懂，有些翻译只能是原文的一一对应，找不出更好的表达。影评写的挺难但也挺有意思，很多内容是国内影评上不曾见过的角度和叙述。有翻译问题也欢迎交流。